第一章算命佬
长沙的一条小街上,两个穿着土里土气衣服的乡下少年有气无力地走着。|我|搜小|说网
这是一九八九年的长沙,在这比较偏僻的小街上,醒目的高楼几乎见不着,最高的楼也只有六七层。脚下的水泥路面不时出现坑坑洼洼,积着泥与尘。路上单车不少,是人们的主要交通工具,偶尔有汽车过往,便扬起蒙蒙灰尘。
已经是半上午了,这半夏的阳光,很是晒人。
“黑皮哥,我好饿。”
两少年一高一矮,高的脸皮黑黑,矮的壮实。矮个子捧着咕咕叫的肚子,愁眉苦脸地向黑脸皮的少年说。
“我们只有三块钱了……”黑脸皮少年皱着眉道,“我要你不要跟着我来,你硬要跟着来,这回饿肚子了吧?”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省城,不止中举目无亲,而是熟人都找不到一个。揣在怀里的三块钱能吃几顿饭?用完这三块钱后,到哪去刨饭吃?黑脸皮的少年一脸的愁与烦。
“不怕!”壮实的矮少年半握着拳头,咚咚地拍着胸口,笑了起来,“只是没吃早饭而已。我们是好兄弟,你出了事跑出来,我能不跟着么?”
“只三块钱了,吃完这三块钱,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弄钱呢?”黑脸皮少年无奈地模了模鼻子说,“今天晚上只怕要睡街角了。”
“你有那么好的本事,我就不相信能饿着我们。”
矮子看着黑皮少年,信心百倍的样子。
“我的本事……能赚到钱么?”黑脸皮少年摇了摇头,“我的本事饿了不顶饱,能有什么用场?”
“怎么赚不到钱?我相信省城里也会有想算命的,也会有生病的……”矮子的眼睛突然亮了,兴奋地指着前方,“咦……看……那边有算命的呢。”
顺着矮子的手指看去,黑脸皮少年也看见了前面几百米处,有三个算命模样的人。三个人每人相隔十多步或蹲或坐,面前摆着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铁口、神算”之类。其中两人无聊地坐着,另一人正在给一个妇女算命。
看着这阵势,黑脸皮的少年也兴奋起来。他叫楚雷,因为脸皮黑,村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黑皮。他们村后有座天泉山,山上有座废弃的道观——天泉观,十多年前观里突然来了个白发白须的老道,山里人不知他的道号,只叫他白毛老道。白毛老道是他的师傅。他六岁起就跟着老道学术数,然后跟着老道在山里给人算命、用草药针炙之术医人。慢慢地,他的算命术、相面术、风水、卦术、医术……在家乡很有了些名气。(神座)
他对自己的术数水平很有信心,只要能在省城施展他的术数,就一定能在省城立足刨口饭吃。老道师傅曾经称赞过他是百年难遇的术数奇才,已经尽得他的衣钵,得到了他们的师门“太一门”的所有传承,并且得到了祖师的认可,得到了祖师英灵附身寄主。
一年前,老道离开了天泉观,离开了大山。如今,十六岁的他也离开了故乡,来到省城,要在省城讨生活过日子。
两个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
“黑皮哥……”
矮个子少年姓黄,叫黄清河,与楚雷是同一村的,个子矮,大家只叫他矮子。楚雷见他要说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然后站在那个正在为妇人算命的先生的身边。
算命先先是个光头,眼角有个疤儿,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
“大嫂……看你的八字,不太好啊!”
光头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妇人见他这样子,本来腊黄的脸就更黄了,眼里现出惊惶的神色来。
“刘大师……我命不好……请大师为我指条明路。”
光头在这条街上很有些名气,人们背地里叫他光头刘,当面叫他刘大师。楚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他不用推算,只看妇人的脸相,就知道她是个克夫刑子又漏财的主儿。她脸庞宽,额头窄,颧骨高,下颏小,而又鼻梁低平,鼻头无肉,必定是个苦命人。
光头刘一边掐指推算,排出妇人的四柱八字,一边仔细观察着妇人的神色变化,看妇人那凄苦的样子,分析着她的境遇,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大嫂,你是要我直说呢还是说好听的呢?”
“刘大师,我来找你算命,当然是要听实话了,你直说就是。”妇人脸上神情更加凄苦,“要听假话我就不来找大师了,希望大师能为我指条明路。”
妇人一口一个大师,显然将自身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光头算命人的身上了。
楚雷蹲在旁边安静地观察着。想要看看这个“大师”怎样算命。矮子见他那认真的样子,站在他的旁边,不敢说话。光头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看着他们那纯朴而略带稚气的脸,以为只是两个乡下顽童,没有把他们当回事。
他脸无表情地望向妇人。
“唉,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观你的四柱八字,格局大凶啊!你这是羊刃劫财又伤官,克夫刑子兄弟妨。三十六上丈夫死,儿病女伤雪上霜,如若五行无救助,孤苦伶仃子又亡……。”
妇人脸色惨白地听着,愁苦上脸,眼泪双流。她不知道“羊刃伤官”这些算命术语的意思,但“克夫刑子”几个字的意思是知道的。特别是后面那“如若五行无救助,孤苦伶仃子又亡”这两句让她如遭雷击。
“大师,我丈夫是我三十七上过世的……”
妇人嗫嚅着。
“虚岁还是实岁?”
光头刘的脸上勃然变色。
“虚岁……”
“那不结了?我说的是实岁,你应该是三十六岁上死了丈夫。”光头刘满脸不悦,“哼,我算命是绝不会错的,你还以为我是那些骗钱的货么?真是的……你要以为我算不对,就不要来找我。”
光头刘对自己的名声是极为重视的,自己的算命技能绝不容别人怀疑。
“我哪敢怀疑大师……我是知道大师算得极对的才来找你的。我们这周围几十里,谁不知道大师是神算啊!”妇人见光头刘有些发怒的样子,惊惧了,“大师,我命苦,求你解救解救,我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可怜我儿哪!”
说着,妇人哭了起来。
“怎么就不死掉我呢?我真想去死了……只是我儿才八岁,我死了他怎么活啊?呜呜……我苦命的夫……我苦命的儿啊。”妇人有些不管不顾地号啕起来,“苦命的……”
“闭嘴……你这女人,哭什么?找死啊?”光头刘紧张地东张西望,见没有引起周围人们的太大观注,才怒气勃勃地对着妇人吼起来,“你号什么?怕别人不知道你在算命啊?真是的,你丈夫虽然死了,儿子不是还没死吗?”
妇人在光头刘的怒吼下,立即闭了嘴,也有些后怕地向四周望了望。一九八九年,政府虽然对算命这些迷信活动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了,但终究还没有明文放开。公安派出所的民警们如果见到了,还是要管的。因此,算命摆摊,不能明目张胆,更不能引起骚动,扰乱治安。
这块地盘,可是他光头刘刨食吃饭的地方,绝不能引起公安派出所的注目与反感。
“大师,对不住……”妇人赶紧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大师,求你开解开解,我儿前天又把手臂跌折了。”
“要开解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算命我只收你一块钱,这开解就要十块钱了。这还是看你是个命苦的妇人,要是别人,二十块钱我也不一定为他开解呢。”
“十块钱?大师……能不能少点儿,我这里只有五块三毛钱了……这还是我今天卖了只老母鸡。”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包来,层层打开,露出一大把毛票,“大师你看……这……这是我全部家当了,不过,这里还有十来斤米,虽然少点儿,全给大师了,求大师给我个开解啊。”
说完,妇人把身边的一个布口袋抡给光头刘。光头刘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把布袋抡了抡,掂了掂重量。
“好吧,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我就破例给你开解一回吧。”
光头刘也看出,从这妇人身上再也刮不出更多油水来了,也只得同意。干这一行并不风光,有时一天也赚不到几块钱。妇人手里的毛票都到了他手里,然后将米袋也放在了身边,这才掏出一个事先画好并叠成三角形的纸符来,递给妇人。
“这是个平安符,你拿回去后,缝个小布袋装了用红带子系在你儿子的脖子上。”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妇人接过平安符,千恩万谢。一直细心观察光头刘的楚雷看着这个平安符却撇了撇嘴,不屑地笑了笑,然后又不动声色。他的这个表情非常隐秘,身边的矮子黄清河也没有发觉他的异样。
“回家后,在你家祖屋的左手边裁两棵松柏树。”
“嗯……”
“看看你们村有什么大古树,五月端午那天,备齐三牲香烛,买挂鞭炮,让你儿子认棵古树为干爹,最好是常青古树,比较灵验。”光头刘倒是很细心地吩咐,“记得每年春节,去给古树拜年,烧点香烛纸钱,就可以保你儿子少灾少难了。”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算命佬,你好黑心噢。”
妇人才走,矮子黄清河就愤愤地对着光头刘说起来。光头刘大半天没开张,此时做了这笔小生意,心想今天的生活费有了着落,正高兴呢,冷不丁听到矮子这话,禁不住心里头的怒火窜了出来。
“哪来的野小子,你说个卵子呢?”光头刘不善地睁着一双金鱼眼,狠狠地盯着矮子,“我哪里黑心了?乳臭未干,你懂什么?”
“呃……你怎么骂人呢?”矮子人虽小,但却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人,也是个喜欢惹事的主儿,更是个见不得凌弱欺寡同情心特强的少年,“你还不黑心吗?那位大娘那么可怜了,你一分钱都不给她留,还把她的那点米也抢来了,你比黑心鬼还心黑啊!”
“呃,哪来的野杂种……我黑不黑心关你屁事啊?”光头刘怒火大起,看两人是外乡来的小孩子,自己人高马大,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破口大骂起来,“小野狗,再敢在我面前放屁,看我踩死你!”
这一下子,两下里的火就都点燃了。矮子是个爱惹祸的主儿,哪里肯吃亏?旁边的楚雷本来安安静静,但听到光头的恶毒骂声,心头的怒火也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