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伏诛
九月的扶泱,天气早已转凉,深秋的萧索已经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尽显无余。到处都是枯败的树叶,干枯的树枝,就连偌大的仓颉河也没了往日的奔腾汹涌。
姜澜城地处扶泱国偏北之界,这份深秋的萧瑟便更加深重了几许。尤其,连日来这天都昏昏沉沉,不见一丝光彩。
层层的黑云将天幕压得很低很低,张牙舞爪的,似一条条凶猛的蛟龙盘旋在头顶,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格外让人胆颤心惊。
本是正午时分,往日,宁安街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而今,人倒是很多,黑压压的一片,宛如扶泱国东南边涨潮时节的虺渊海,一波一波人潮澎湃。不过,却都是争相涌往宁安街西头巍峨的建宁门门口。
倒也怪不得姜澜城百姓如此着急,实则是大势所迫。
三日前,扶泱国新帝庆嘉帝大婚,这本是件举国同庆的喜事。怎知,新娘却不耻庆嘉帝弑父篡位的肮脏手段,让妹妹琅云苏代嫁入皇宫。并趁庆嘉帝大婚疏于防范,潜入御书房偷走了容字军虎符,救下了前太子楚容。
不曾想,东窗事发。
懵懂无知,一向以姐姐和楚容哥哥为重的代嫁新娘琅云苏,却连盖头都没来得及被掀开,就被庆嘉帝下令锒铛入狱。大怒的庆嘉帝拟旨,三日后姜澜城宁安街市朝西门口,建宁门外,将琅云苏斩首示众。甚至这庆嘉帝还亲下皇榜,琅云苏欺君犯上,按律伏诛,姜澜城所有百姓,尽数前往建宁门观斩,违令者,格杀勿论。
今日,便是那执死刑之日。于是,城中百姓这才不得不倾巢而出。
黑压压的人群将宁安街头堵的水泄不通,嘈杂的声音亦将整个建宁门前扰得乱哄哄的,除了高出地面两米多的断头台,场下的百姓,什么都看不到。
而断头台上等待伏诛的琅云苏,却能将场下的一切一览无余。
琅云苏着一袭艳丽华贵的凤冠霞帔跪在这冰凉的断头台上,凄冷的眸子一一看过身侧两个扎红巾袒胸露乳,手里握着一柄长约5尺大刀的彪悍刽子手。又仔细的划过场下争相拥挤的人群,却无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说不清楚此刻心中是何种感受。
怕吗?
庆嘉帝掐着她的脖子,咬着牙,狰狞着问她姐姐在哪里时,才是她最怕的时候。她怕自己经受不住严刑拷打,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不能坚持到最后,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后悔吗?
她本是相府嫡女,却九岁丧母。嚣张跋扈成为各房姨娘眼里的长钉,肉里的利刺。还好有姐姐琅云瑶的庇佑和呵护,才能健健康康的成长。明知道此行危险,可代嫁入皇宫,是她报姐姐的恩,无甚后悔可言。
恨吗?
原本太子容哥哥的江山,原本,她即将到手的太子妃之位,却因先皇一纸莫须有的遗诏,容哥哥期盼且守护了这么多年的江山易主。父亲这么多年对容哥哥的支持成为一场华丽的闹剧,琅相府岌岌可危。为了相府一百六十一口人的性命,为了容哥哥。琅云苏也无甚怨恨可言。
可是,失望是有的,痛苦是有的,伤害,也是有的。
琅云苏记得临上花轿前爹爹的叮嘱:苏苏,别怕。有盖头罩下,只要不说话,那逆贼绝对分不清你们的样子。爹爹手里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只要送走太子,爹爹一定及时过去救你。
她也记得,她和姐姐换下那一身艳红嫁衣,姐姐替她盖上盖头时,在她耳边字句清晰地立誓。苏苏,你信姐姐,只要拿到容字军虎符,即便那楚衍敢违抗先帝的旨意,姐姐也必然会率大军踏平那建宁门。姐姐绝对不会让苏苏吃半点苦,只要苏苏坚强,只要苏苏相信姐姐。
可是,她信他们,他们,却抛弃了她。
琅相府早已经人去楼空,说好了会来救她的哥哥和姐姐都不会出现。将生留给别人,将死留给自己,琅云苏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这般伟大。
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
是大婚当日,庆嘉帝连盖头都不曾掀开,就将她收入水牢。
是一纸圣旨,琅云苏欺君犯上,三日后斩首示众。
是水牢中,左丞相郁初礼的笑话,琅云苏啊琅云苏,你可真是愚蠢至极啊!这不过是一个圈套,这新帝即位,君不是楚容,琅相府焉有生存之道?不过是做最后一搏,胜,为王。败,濮阳国紫阳侯府尚有接济,总好过天子脚下苟且偷生。
是如今,凄冷的秋风中,她瑟瑟发抖的等着那把大刀落下。
呵……
她最敬的爹爹,最爱的姐姐,枉她错信了他们,丢了这一条小命。
还有那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庆嘉帝,知晓了他们的所有计划,却冷眼看着她一步步步入陷阱,无路可退。
“轰”地一声,天空响过一声惊雷。
琅云苏思绪被打乱,茫然地抬眼看向昏沉的天,却一眼瞟见西城门上衍字军的军旗在灰蒙蒙的天空腾飞,黑色的底,火红的菱形边,迎着雷声,和着闪电,带出一条条的诡异波纹。扶摇直上的青龙,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似乎在与琅云苏对视。
忽然,断头台前方三米见方的木台子上,着青色印有天狼图腾官服的监斩官侧头看了一眼偌大的沙漏,俯身向前捏起了一只写了死字的红签。
“叮~噹。”红木签落到青石板地面上,发出轻微声音,同时,监斩官故意拖长了的悠扬声音也缓缓传出,响彻了整个菜市口广场。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琅云苏本想紧闭着双眼,行刑的一刻,却忽然不想那么怯弱和平静。她忽地睁开了双眼,被绑在背后的左手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右手手腕上的一串色泽晶莹地火红珊瑚珠链,借此转移自己的害怕,看着那把大刀直直朝自己的颈子落下。
残忍的看着自己行刑,也许,这种恐惧和痛苦,会让自己铭记,这样,下辈子,她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枉送了一条小命。
鲜红的血,随着刀落,尽数向外飙出,整齐划一的洒向断头台前的一条白布上。与此同时,沉闷了很久的天,终于,下起了入秋几月来的第一场大暴雨。
……
既已行刑,又下暴雨,城中百姓便不肯再逗留,争相转身,赶忙回各自家中。凌乱的脚步纷纷杂杂,一地的雨水,泥巴,夹杂着人群中的呼声,孩子们的哭声,恍如十八层地狱。
而与菜市口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姜澜城中,扶摇皇宫,却一派宁静,只留下雨水敲打屋顶,落入地面,或者汇入河流的声音。
“咯吱”一声,鎏金宫的红木雕花大门被侍从小心推开,着短衣小袄黑色长褂的李公公轻声快步走进。
“皇上。”
离庆嘉帝三米远的距离,李公公停住了脚步,恭敬卑微地服了身子,一声皇上,颤巍巍的,带着惧怕,亦带着惋惜。
“嗯。”庆嘉帝未曾抬头,只敷衍着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里的折子。
李公公偷偷抬眼,斜斜地瞄了一眼庆嘉帝。见他眉头皱了皱,赶紧将视线收回,胡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启禀皇上,马受了惊,撞翻了六王爷的马车,耽搁了行程,圣旨没有送到法场,琅家小七……”说到这里,李公公顿了顿,擦了把额际的汗,双手死死在月复前紧扣,半晌后,才浑身颤抖道,“……斩了。”
话落,李公公终究坚持不住,后怕的跌到了青色琉璃地上,却仍旧警惕,立马翻身跪着。
庆嘉帝却无李公公想象中的愤怒,只粗粗看了一眼手里的折子,剑眉微皱着,放下折子,又拿过另外一本,翻开。这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李公公跟随新帝不久,尚不大懂新帝的心思,只好一直跪着,也不曾出声。
庆嘉帝斜斜地瞟了李公公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完了新的折子。凝着眉思考了几秒,才低低问道,“太子楚容呢?”
“皇上在紫宁门埋了众多兵马,太……楚容始料未及,大败。往濮阳方向逃窜,照皇上的吩咐,未曾追捕。”
差点月兑口而出跟着庆嘉帝喊了太子,幸亏及时,李公公抖了抖,又擦了把额际的冷汗,这才稍稍抬头看着庆嘉帝翻阅奏折的手指。
“嗯,随他去罢。”这回,庆嘉帝倒是放下了折子,点了点头,话也多了一句。不一会儿,又朝李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李公公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行了礼,转身退出御书房。
秋雨飒飒,伴随着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吵得让人不得安生。好一会儿,终是看不进去折子了。庆嘉帝起身,走至窗前,却见满树的合欢花经雨打风吹落了一地,汇成玫红的花河,心里愈加烦闷。
踱了踱步,仍旧回到了金丝楠木做的雕龙大书桌前。瞟了一眼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随即,长臂一伸,拿过桌面上的一方金色绫锦布。接着便拿过一支羊毛笔,大手一挥,呼啦啦的在上面写下了字。
半个时辰之后。
六王爷楚延气势恢宏的恭王府门口,有大太监传下圣旨:“夏季仓颉河水患,六王爷楚延奉旨主持修堤,却枉顾律法,贪污工款,按律当斩。吾皇仁慈,责令查其宅邸,收其脏银,断二年俸禄,以示告诫。”
然,这一纸圣旨又有何用?
六王爷耽搁圣旨受到惩罚,可人死终究不能复生。建宁门前,因着哗啦啦的雨水冲刷,染了琅云苏鲜血的白绫,依旧孤零零的飘在泛黑的雨水里,飘飘摇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