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翁颜渊宽大的朝服广袖摆再一次地铺叠于大殿正中的红毯之上,背脊曲拱,伏地良久,深深叩拜。
这已是他今日的第四次叩头。
久久无人声响。
原本为着庶出女管吟薇有意抬高身份的郡主荣位,此刻倒成了障碍。
“收回赐婚。召礼部令史文竽将皇族金册立作修订,至于翁卿……”魏帝王音调未止,面露颓色,拖去半晌又道:“暂且搁束官职,交由内阁另议惩处。”
言语中未有提及翁家他人,翁颜渊第五次深深拜地,高唱:“谢皇上。=君子堂=”街,昏惑暮日惹得片片霞霭,纷呈斑斓。
堂外,酒旗高展。
不少人已无了平日恭谨小心,来来往往大着胆子目光直视,不避讳丝毫的上上下下,带了从前断断不敢的明目张胆,轻慢无礼。他不以为意,旁若无人地由着他们端个仔细。有人口里一阵啧啧:“怪不得我从前常说这皮面儿长得像极了赵家班的兔哥儿。”
“去那儿顶不定也是个头牌。”
“哈哈,若得真的去了,我定要好好光顾光顾,嫖上几晚。”
幸灾乐祸,或挟持忌恨,有的是这样的人。看着以前高不可攀的公正严明一夕之隔似人人都可任意轻贱,便恨不得借良机好好踏上几脚来偿偿往日的不舒坦。
他依旧旁若无人地淡着。
面前地普通细瓷杯儿满了。他仰头喝过,慢慢再斟上一杯。
早该来了,他有准备,有预料。
从决定要上殿抗婚那一刻他便统统知晓。
可以躲起来,闭门不出,静候旨意。却要愧对着生养半世,鬓雪白头的父母。
比起这些讽冷,他们哪里知道那才更是难熬。
不知道斟了几杯,是天色沉得太快,一会儿便暗极。
这酒馆其它客人已早散归去。
他暗嘲自己酒量实在是太好,这么多杯都还添不多几分醉意,比起某个没得几盅便倒下误去大事的薛家少爷。他从没有机会犯那得错误。
颀长的手指拎起酒壶柄,正要斜去,忽然来了一只纤白玉手,啪得一声按了壶盖之上,也把酒壶重重地压在了桌上。君子堂
抬头看了一眼,颜渊难得恣意地笑了一笑。说:“你这样我倒不了了。”
面前珠翠满身的女子似被这句话气着,柳眉一挑,琉璃目也瞪了起,道:“你这是打算喝到什么时候?”
好久没见她这么高声地对自己说话了,他一笑:“喝到醉了就可以了,我要求一向不高。”
容易醉比较好,有些人就是太清醒,太聪明。
“薛融说你是千杯不倒,看来还不到千杯。”
她口气惯见的嘲讽。此刻听着却让人觉得舒畅。
“既然不够那就继续。”他趁人手松起了酒壶。又斟上一杯。
薛镜一恼,一抬,绣有银色波纹地水色罗帛袖摆便扫了杯子。
掌柜团手陪笑候在一旁,看着砸碎在地的酒杯是拣也不是不拣也不是,还有这天色,和这一位客人,打烊关门也不是,不关门着也不是。=君子堂=倒实在难为人家了。
“那些人说的你倒都受得住。还在这儿喝得不亦乐乎,看来是我打搅了。”她才自落旁边的位置。就摆下冷面,话也咸淡不着。
“哪里哪里,不顾忌您的耳目打听,还赖着喝成现到这般时候,逼得主人家不得不现身,都是我的不是。”颜渊笑着,添了几分酒意的星眸视线远了去,不知在空中见了什么,望着远山横岫一般缥缈。觉薛镜顺着视线模了去,他失神又回神,还上一个笑。
无懈可击。
似是落魄,却又无法让人用“落魄”来形容。
酒气减了几分平日地出尘仙气,说明珠蒙尘不够贴切,若是道块凉玉因夜而生的玉冷,生生被温酒给捂暖了,大概还好些。君子堂
“下次换间酒馆,再不憋回你的孟尝楼也是好。”她脸色有些松动,还戳上一句不依不饶。
“是是是,”他忙不迭地应着,“总之不会再误跑进您的产业。”
薛镜被他说得一笑,手一挥,那掌柜下了去,将店外的竹帘子放落下,收拾关起了店来。她转头,轻巧地慢着调子:“都说耳目打听倒也不是完全——薛融才下朝便给我捎来消息,比我的人可要快上许多了。”话里掺着几分不厚实。
“融怎么说?”颜渊笑问。
宽敞至极地店堂内一个小厮也不见,已经收拾关店的掌柜上来,递放下一套青花缠枝的圆瓷壶杯后便退了下。
她取过,挑出一双小杯细心地斟上,自留一杯,又将一青花瓷杯推至一旁,没好气地嘟哝:“醒醒酒。君子堂”说罢低头自抿了一口茶水,再抬头面色已是霁然。薛镜一笑,正坐起来,模仿着某人那明明端着官架又偏要现得七分礼贤下士的温和的口气,道:“他说——鸦巢尚且能生凤,至于其他的——我们也管不着,这般。”
所谓的门户见地,若是一个人好到一个程度,有才能到了一个程度,没了半分市井小民的浅陋粗鄙,那么。具体出身何处,或者家操何业,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薛融这么认为,薛镜也是。
然合格相符的人并不多,难得地旁边坐着一个。在今日谜底揭撩之前,从无一人怀疑探究过半分他会衬不上这样地身份。这样地家世。
反而是如此干净高洁的人,他们的勾心斗角,才不该牵扯弄污了误入迷途的他。
中间的空白被她刻意拖得意味深长,一转折得又太快,只能说抑扬顿挫。君子堂
薛镜笑得咯咯。
现在这时候最该是笑的,若要颜渊听得心无芥蒂,复回从前地畅快洒然。她便一定要笑着。
幸在她来之前便都知晓,免去了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地忽然。
端着官架地薛中书薛大人,应该正在皇城三省六部间积极侃旋,用几分礼贤下士的温和地口气或谋求,或协商,或相挟。翁三公子“交由内阁另议惩处”的些转寰。
若是此刻听到薛镜的学作,薛融脸上估计能刷着一大块糨糊。
外头地暮秋冷风忽而吹起,挟带着几片坠叶摩擦长长经过。凉丝丝的空气,染着淡银的月光,静悄悄地漫透窗格,一下充斥于胸肺,让颜渊原本还残着些许的阴霾,陡然消弥许多。君子堂
带了两分微微醺醉的丹凤眼角,捎了笑意。他笑得温文。取过青花瓷杯。轻轻吹开茶叶,再端着抿起一口,却并不言语。
“赐婚的事大概就此作了罢。此次是文妃地手笔,经过这次的遇挫她大概要小恼上一阵子,不过有薛融的坚持,单单凭她,”薛镜滔滔地述着,口气有几分得意。也甚为笃定:“应是动不得你们分毫。”
就一个管家还裂成了两半。每个半能分得的自不如一个整圆。
“嗯,我好像还忘了什么……”薛镜支着头。想了想,忽而眉眼一弯,得了念想,仰头笑说:“有人嘱我带了样好东西供你排遣,你若是猜不中便要统统受下。”
琉璃眸子盈盈闪闪,稍稍轻按的三分胭脂朱樱照着耳畔翡翠珠玉,虽是浮翠流丹,却远不如其中盛满的波光溜妍,恰似珠翠荧煌,来得嫣然。
“怎么猜不出反要收下?”他问,挂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多了浅深。
“不是收下,是要生生受下。”薛镜抬起皓腕,扬拍了两掌,一个仆从推门进来,提了两个赭褐的粗瓷小瓮置在桌上。她素手一拨,起了红封,一股酒香飘散开来,霎是袭人。略微熟些品酒的行家都知道,这怕是没得二,三十年出不来地陈年佳酿。
她笑说:“这是薛融让我拿来灌你地。”
颜渊眼前明明一亮,却又更快地掠过淡淡的黯然,语调依然平暖,问:“既然都要灌,为何前头还摁着酒壶?”
“唉呀,那可不一样。先前你的心结未解,喝得又是寻常货色,越喝越容易郁气,换这可不一样。”薛镜连说两个不一样,瞟去一眼,像偷得了半分腥气的猫儿,啧啧骄傲:“色比凉浆犹女敕,香同甘露永春,这玉陵春可是他藏的第一顶佳酿,说是以前小时候进宫冒险从御窖里偷出来的。而我要拿就要将这两坛最好的挑得去,好心疼死他!”又说:“他们说这酒味道醇,喝起来也不伤身。就算是借花献佛,喝下之后我就当之前的不是也都一并赔过了。”说完,小心地满了一杯,眨眨眼,奉上。
颜渊低头看了看,一样素雅到极致地青花瓷,先前盛茶,现在奉酒,喝什么,都一定要顺了同一个人地心意。
烛光下,微微晃动杯水中倒映着她笑意满满的芙蓉面。
有着计算。
却不是那般地,算计。
好像是,透明的。
简单清澈到透明。
谁叫她于他,从来便很好揣测:
若是有个人,每见的一面,每听的一句,每注视的一个片刻,或是在意的一个瞬间,都能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便很容易地去了解,去分析,她喜的是什么,她愁的是什么,她哀的痛的是什么,她爱的恨的又是什么。
除了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做了这些无关的,关于她的,颜渊都知道。
他也依稀记得上次见着薛镜这派纯挚憨若是什么时候。
许是初回见面某个衣衫普通的女圭女圭,巴望一碗翡翠芙蓉海鲜粥的眼馋。
也约是少时,山水泼墨过的再见,或者筛月湖上的某次泛舟,某个怔愣,和琴榻旁的细细切磋。
可能肖像了莫挽山的遥点星辰,也似极了回廊上数行灯火。
统归,比一块鸡血缡虎挂件要重上一些,又大概,比一枚翡翠貔貅坠子要轻去一些。
因为太多次的层层叠叠,记忆像沾了水般,在眼前晕染,那张芙蓉面却染不开,晕不化,让长久积攒的喜悲,哀痛,在心里汇聚。
执杯,捻转:色增玉,如白云生谷。抬腕,细抿,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蛰,一润舒喉,果然上品。
“那好,我们便心疼死他。”
颜渊听得自己这么笑说着,仰头饮尽了这盅玉陵春。
酒杯落下,被星眸直直对视的薛镜,像是吸了酒气的有些晃然。看到那人的珍藏于两人谈笑风生间一盅盅地被挥霍去,她该是兴奋的,所以才连面颊都带了微酡。
然后那句话中的话,暂且没得明白。
清-纳兰性德《蝶恋花》,作者不是又偷懒了,而是看完之后觉得用着比另外再写都贴合多了
鸦巢生凤:乌鸦窝里生出凤凰,比喻笨庸的母亲生出灵秀的女儿,也比喻贫穷之人家或地方产生出杰出的人才。
原是用来喻桑落酒。由于处女座的完美主义性格在作祟,数易其稿,同时毕业设计的界面初稿又被驳回。唉,诸位看客多加包涵。下章11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