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了一阵,风一吹,云便散了。夏秋时节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女人们嬉笑着从屋檐下跑出来,就着消弭的水气中昏黄的灯火,重新又将桌子收拾整齐,欢欢喜喜地坐下,继续着仪式。
“斗针”的头筹毫无意外地被丁香得了,她做了床百子被,被面绣了整整一百个神态各异、服饰不同的顽童,却仍是栩栩如生。丁香常常是趁着柳如玉睡着的时候挤出些时间,这一床背面一绣便是一年,她是准备把这被子当成自己的嫁妆呢。作为主判之一的秀娘对她的作品赞不绝口,柳夫人也欢喜地赏了她一对儿镶着红色玛瑙珠子的金耳坠。
“斗果”的赢家却是在厨房里打杂的小丫鬟藿香。她父亲原就是木匠,在进柳府之前,她就常常帮着父亲做些细致的雕工活儿,只是没想到她将这技艺用在了雕塑瓜果上面,却又别有一番风趣。柳夫人见了半是欢喜半是感叹,欢喜的是家里有这样的人才,感叹的却是这样的人才在家中埋没了大半年才被现,大有明珠蒙尘之憾,忙让管事的嬷嬷给她调换个更合适的工作,也赏了她一只“伏牛望月”的银钗子。
“斗菜”的时候,十几个丫鬟各自现出拿手的手艺,锅铲翻飞,现场飘出的菜香味儿让人馋得直流口水。
柳如玉趁着大人们都去观摩厨艺的时候,一个人东溜西逛,瞅着谁都没有注意,便偷偷地从做好的菜色中拈一两片塞进嘴里。
“哎呀,还是用油煎炒过的菜才好吃!每天都只有清粥的日子真是难过啊!”柳如玉细细地嚼着一片牛腩,眯着眼睛,正在一旁偷笑着,回味儿其中的妙趣。
谁知丁香却端着一碟炒好的菜从身后闪出来,盯着柳如玉的嘴巴:“大小姐,你嘴里嚼的是什么?”
柳如玉忙用小手捂着嘴,摇头。
丁香凑近柳如玉的小脸闻了一下,尖叫起来:“牛肉?丁香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还小,不能吃这些油腻的食物,对肠胃不好的。”说着便抱起柳如玉使劲儿在她的背上拍了几下,让她将嘴里的食物都吐出来才罢休。她手扶着柳如玉的肩膀,正色道:“小姐,以后不可以这样了!要是你吃坏肚子了,丁香定会被夫人责骂的。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丁香给小姐拿香蕉吃。香蕉可是从南方运来的珍贵水果呢,香甜细腻,丁香还是第一次吃到呢?”
柳如玉只好应付地点了下脑袋,看着地上的那块儿印了几颗牙印的肉块儿:香蕉?可我已经一年多没怎么碰有油水的食物了,难得今天偷块儿肉吃,却还没进入肚里。香蕉再好吃,再珍贵,在我这儿也比不上一块儿肉啊!
有个名女人曾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一个有名的女人是难上加难!柳如玉却极度痛苦地想说:做小孩难,做穿越的小孩更难,做一个乖巧的穿越小孩更是难上加难!总有一大堆的限制在你的面前,一不小心便会碰触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忌讳、规矩!
为了不再次被那诱人的香气诱惑,柳如玉拿着一根剥好的香蕉,蹲在河边,看着点点星辰和巍巍山峦的倒影在水中轻轻晃动。
一片白花花的东西随着河水缓缓从上游漂流而下,眼尖的她却现了这团布中似乎裹藏着人,隐隐有黑色丝在水中飘荡。
她本能地想要喊“救命”什么的,却忽然想起这句自己还没有从丁香那里学到过,只好站起来跑到最近的一个嬷嬷身边,一手拉着她的衣襟,一手指着河中间。
她这个举动立时引来了不少人。河水并不见深,几个媳妇子和嬷嬷便壮了胆子,一手打着灯笼,一手去看那团物什,却现那是个女人,伸手一探还有些鼻息。众人七手八脚地便把人给救上来。
待她清醒,便听她哭哭啼啼地又要去河里寻死,说是自家相公应征入伍,不想近日从前线传来了噩耗,已经阵亡了。反正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就此去了,一了百了,还能和自己相公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儿。
柳夫人闻言便是一惊,若前线战事吃紧的话,柳子让的性命便岌岌可危了。她还想问得再仔细一些,却不想这女子的话翻来覆去的也只有那么几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是伤心过度罢。于是摄住心神,温颜安慰她狂躁的情绪,又派了办事得力的刘嬷嬷在她身边看护,想从她嘴中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
柳夫人自己一早在朝廷中安排了些眼线,而她的娘家人也常常会递送一些消息过来,但最近眼线和信使的来信都没有提到两国战事紧张的消息,这又是何故呢?难道是自己的消息太慢,还是这女子得来的信息过时了呢?假如这样的事生在两年前,柳夫人会毫无疑问地会选择相信,可是现在两国还在议和期间,这所谓的阵亡又从何而来?莫非……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得暗地里派人加急赶往京城探听消息回报。
虽然有了这凄凄婉婉的插曲,接下来的女儿节仪式却仍在惯例中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只是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被上了一层晦暗:为那水中殉情的女人,为远在契丹的主人,为前途不明的柳府,或许也为了寄人篱下的自己……
生在这个时代的女人,男人就是天,就是地,就是自己遮风避雨的一片晴空,自己的幸福始终牵挂在某个男人身上,可是--为什么呢?
或许有人不甘心,但不是每个人都像玉玲珑之辈那样,一个人便撑得起一个场子,能让人为之一叹、为之叫好!
或许有人不情愿,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胆子振臂一呼,便要为天下女子争一争平等的未来。
女人是软弱的,从生下来便有如菟丝草一般蜷曲攀附在其他的杂草上面,没有自己的根茎,永远无法直立。
女人是脆弱的,纵然失节也好、守贞也罢,都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随时会砸在自己的脑袋上,纵然不愿意,却免不了被钉上屈辱的十字架,苟延残喘一生。
从另一个世界里穿越而来的柳如玉无法真正体会这个世界中的女人究竟在身心上受着怎样的压迫,生活中有着怎样的辛酸无奈。尽管短短的一年多里,她已经多少经历了一些事情,但是这才是刚刚开始,而埋藏在她身上苦难还没有真正的开启。
此时的柳如玉正和刘嬷嬷、聂小茜坐在一起,半是好奇半是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从她喃喃自语中知道她的名字叫贞娘。她刚被刘嬷嬷灌了半碗热姜汤,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红润,看着模样倒也有些姿色。
秀娘拿了一套素色的衣服过来,淡淡地笑着:“这位妹妹,你全身都湿漉漉的,容易得病。我看你的身材,我的衣服你定然是能穿的,别嫌弃。”
贞娘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姐姐的好心妹妹我心领了。只是我一心求死,又怎会害怕得病呢?”
“妹妹,你既然被我们救了,自然是缘分不浅,我们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再去寻死。原想找车送你回家去,无奈今日晚了些,你就和我将就住一晚吧。”秀娘盯着她的脸,用她特有的语调缓缓地说着,听起来像春风中洒下的暖阳,让人全身的毛孔都舒泰,“我也是新寡后从夫家逃出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心里话,有什么想不开的,都可以跟我讲讲,说不定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呢……”
“秀娘?你原来到这里来了?”柳夫人款款地走过来,一眼看见秀娘便有些惊讶,“我说刚才在河边怎么没看见你了呢。怎么样,和贞娘聊熟了吗?”
“嗯,我也才刚到,聊了几句而已。”秀娘淡淡地笑着给柳夫人腾开些地方,“我见这位妹妹的衣服湿了,就送了一套衣服过来。”
“贞娘也是命苦的人,我见你们这般亲近,心里也是高兴。”柳夫人笑着说。
“夫人说得是。我们姐俩儿当真是一见如故。我跟贞娘说晚上一起住呢,她刚刚答应了。”秀娘开心地说着,“是吧,贞娘?”
贞娘看了秀娘一眼,点点头。
“是吗?那可好了,我本看着天色晚了,想给她安排个住处,没想到妹妹倒先想到了。妹妹这么能干又善解人意,有你从旁看着她开导她我也就放心了。”柳夫人笑着称赞着,又转头对着贞娘道,“贞娘,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都可以和秀娘说,别看她年纪看起来不大,但却极有主见。另外,你若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刘嬷嬷要,只要我们柳府能够满足的一定尽力从旁协助。”
“多谢柳夫人。”贞娘低眉敛地应着,一副悲戚之色,“只是……只是,夫人请不必费心送我回家。我,我已经没有家了。”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
柳夫人讶然道:“这事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怎么又提了?我知道你也是从夫家逃出来的,和秀娘真是一个脾气呢。没事的,如果不想回去,就暂住我府上吧,反正左右也不过是添副碗筷而已。”七夕节祈福的时候碰巧救下的人,居然带来了前线的消息,柳夫人觉得这缘分不浅,人家有难,自然应该收留。
她见柳如玉也在旁边盯着看,没说什么,只是在离开后马上让丁香过来将聂小茜和柳如玉都带走,按她私底下训示的话说就是:“这种事情小孩子看多了,总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