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鸡鸣寺一如往常的幽寂清凉,清清淡淡敲击木鱼的脆响不咸不淡不急不缓不动不荡,参透了红尘的牵绊,无欲无求地回响在矮树灌木丛生的山头林间。
飘絮不知动了哪根心弦,执意领着潘可安从圆弧形的舒缓的山道爬上不高的山尖。
幽谧清爽的气息迎面扑来,低矮的枝桠触手可及,枝叶纠结萧索作响,像极了人的青春迟暮韶华已逝。
很静,没有人影。
“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会对凡尘外的尼姑庵感兴趣。”潘可安既已随他出来,迫于无奈也只好勉为其难,却不明就里,继续往上爬。“我们就在这里停住吧,随便转转就好。出家人的清静之地不方便外人出入,有伤风雅。”
飘絮只牵着他的手,慢慢向上:“我不是一般的外人,是这里的施主,你懂吗?常年来这里布施的施主。”
潘可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布施?有你的熟人?”
飘絮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今天他的情绪一反往常,少有的肃然,是潘可安从未见过的另类。像是月兑胎换骨了,许是这里有他特殊的故人?年纪轻轻,仿佛不像。
思索间就到了山顶。一青衣老尼垂头默默清扫地上的落叶,簌簌有声。青衣苍山树影舒云枯叶,极淡定的水墨画。应该是深山藏古寺,或者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那样的意境。蓦然就在眼前。
暮色里青衣老尼低眉顺眼轻轻扫起地上枯叶,仿佛在扫那一场浮沉人生,肃然合掌低语:“阿弥陀佛,此处佛家净地,两位小施主请回吧。”
飘絮俯合掌道:“师太不认得我吗?”
老尼并不抬眼,仍旧淡然:“认不认得又有何区别?出家人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不分尊卑。”
“我想见见出尘师太,解开心中纠结。师太请放行。”飘絮就要往里走。
“天色已晚,施主还是请回吧。”老尼慢慢扫着地上浮沉,语气坚定。
飘絮急得喊道:“出尘师太,飘絮前来拜望。”依稀听到院内有人淡淡说道:“放他进来吧。”
有人静坐佛前,低眉敲击吟诵不止。一手捻动深褐色佛珠。飘絮一见正是出尘师太。
潘可安拘谨地垂立一旁,这样的净地,他一时竟不知所措。抬眼看那出尘师太,心内当下一惊,虽是粗布青衣,却也难掩天生丽质优雅的仪态。原想这尼姑庵中的老尼必定老丑干瘪粗糙不堪,却不料她这般年轻貌美秀骨月兑俗,风华绝代尊贵天成。年龄约莫三十几岁,面容白润细致,也许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不知这样的女子为何会遁入空门?兀自惋叹不已。
飘絮与她像是往日的相熟,在旁边简陋的凳子上落座,缓声道:“梅姨,近来身体可好?还在作画吗?”
潘可安又是一怔,作画?一个出家女尼。
那秀雅女尼也是低眉顺眼:“小施主,此地没有梅姨,只有出尘,一个出家人,还妄谈什么艺术。”
“可是梅……师太不是一般的出家人,您早年在江南画院久负盛名,是江南画院七怪之一,顶尖的高手。听家母讲,那时你们江南七怪常与她们秦淮八艳纵谈国事吟诗作画。如今掐指一算都二十几年过去了。”
“你娘身体可好?”出尘师太似是忘了什么,说了这句话,竟沾了几分人间烟火。不待回答,随即又说,“凡尘俗世皆成过眼烟云不提也罢。小施主能来这里就已经是大德了。”
“梅姨,千万别这么说。”飘絮诚惶诚恐急忙站起。
“这里早就没有梅姨,只有出家人出尘,施主谨记,下次不要乱喊才是。”
“是。”飘絮恭谨答应,脸上少有的肃然。
“小施主此番前来必定心里有解不开的结。”清淡声中,似已先知。捻动佛珠,木鱼声慢。
飘絮垂低语:“实不相瞒,弟子心里却有不少死结,却无法向师太名言。只是……见了师太一面,似好了许多。不觉间心静如水。”
“果如其然就算造化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心本清静,何处染尘埃……贫尼言尽,施主请回吧。”
潘可安默默走出寺外,上了车,心中依然疑云重重,震动不已:“真想不通,这么美貌的女子却会遁入空门,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梅姨,你叫她梅姨,又是怎么回事?她是江南七怪之一……”
飘絮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路沉思。
几株木芙蓉还在冬风里顽强地支撑出一树萧索满身落寞。在暮色里,行人罕至的山道旁,幽冷地婆娑。没有几个人会看见它流泪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