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1900 第一卷 剧变 006 【难看尊容】

作者 : 仙人掌

姚良才和高连山一去,身负救治伤员重担的黄鹏飞也随即告辞,只是嘱咐三妮子好生照看着李焘。

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年约十六、七岁的三妮子手脚利落地给李焘端汤喂药后,谨遵医命不再说话,看床上的人合眼睡去了,才面向东方双手合十的念念有词祷告起来。

李焘是故意合眼的。他不明白三妮子为何能留在此地,担当起了一个初级护士的角色?不过相对粗手粗脚的男兵护,李焘还是暗自庆幸自己运道颇佳。他哪里知道这武卫前军跟义和团有仇,哪里知道东局子里死伤枕籍,这才有医官黄鹏飞临时拉了看得过眼又“认识”李焘的三妮子帮忙,这一帮就是十多天。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三妮子是勇敢的小姑娘、是个好人。

耳朵里钻进三妮子祷告的声音,什么弥勒佛爷、什么圣母娘娘、什么神道八卦……乱七八糟的听不大真切,却让李焘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当晚三妮子义无反顾地趴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李焘一辈子都不能忘怀。且不说那发盲目的炮弹能否造成威胁,只看人家三妮子能第一时间掩护自己,置自身安危于度外,这情就欠大了。可左思右想下,他想不通小小的姑娘家当时的想法,照理说这还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吧?照理说这还是女人没有太多受教育机会的时代吧?那么,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三妮子呢?

别说什么“军民一家”,别说什么“子弟兵和老百姓的鱼水关系”,别说什么一个迷信神道的小姑娘家能够明白“国难当头,众志成城”……难以理解啊!

李焘闭着眼睛,就算眼皮都有些酸痛了还是闭着,知道一点历史的他,还有些问题不能不想清楚。

身在武卫前军中养伤,可是这武卫前军、这中国近代赫赫有名的雄师劲旅崩溃在即!这武卫前军的统帅、一个忠勇爱国的老军人——聂士成牺牲在即!身在一九零零年的中国,如何去面对据说是亲戚的李鸿章?对于这位老人,历史的评价是否准确?至少在李焘的感觉中,李鸿章并不那么坏,并不那么卖国!试想,一个衰落已极帝国的中枢重臣,外面对虎视眈眈的列强,内面对不知兵、不知外、不知己、不图强的主子(慈禧),无奈啊!可就算这样,这位重臣依然在千方百计的图强,在领导洋务运动,试图通过暂时的退让和蒙受屈辱,换来中国喘息变革极端需要的时间!事实上,正是这位老人将封建的中国带到近代。这样的人,是奸贼吗?

聂士成、李鸿章,以及刚刚离去不久的姚良才,这几个名字反复在李焘脑子里打滚,搅得虚弱的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的睡意,搅得他越来越觉得三妮子那听不清楚的祷告声心烦。

都啥时节了?那种迷信的祷告有用吗?义和团啊义和团,太愚昧了!

“别念你的经了,好吗?”他还是不忍心对三妮子发无名火,毕竟人家是小姑娘,对自己有着莫大的恩义。因此尽管身子虚弱,李焘只是提高了音量,近乎哀求着。

三妮子顿了顿,缓慢地转身、低头,偷偷看了看李焘,那祷告声自然就没了。她能从李焘打着补丁的脸上看到略微皱着的眉头,那是苦恼中的英雄模样。英雄?是,在三妮子甚至郝大姑的眼里,李焘实在就是一个英雄好汉。兴许连李焘自己都不知道当初在武备学堂门口被人发现时的尊容——浑身血迹斑斑、被硝烟熏得一块黑一块白,衣装褴褛、状貌骇人。可就这样被三妮子担心着可能救不回来的人,居然面对令人害怕的一群老毛子兵奋不顾身、勇敢地投入战斗。随后又在东局子里立下战功。这样的人,不是英雄是什么?不是好汉又是什么?至少在三妮子的心目中,他比那些身上藏着符咒,自认为能避枪、避炮而毫无章法地冲向敌人,却被打成血筛子的师兄们强了不少。何况,听那位副将大人说:这英雄可是有名的李鸿章大人的亲戚!

李焘见三妮子一副小心翼翼、唯恐触怒自己的模样,心里大生怜惜,忙将声音变得轻柔地道:“三、三妮,我、我想跟你说说话儿。”

三妮子头还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李焘,微微点了点。其实,李焘脸上的、身上的污迹,还是三妮子这个被临时拉来的军护清理的,也因为这样,三妮子能够清楚地看到——在伤痕和血迹后面,这个男人还算得上清秀好看。人是很奇怪的,当李焘昏迷时,三妮子能够坦然面对,此番清醒了,却又忸怩害怕起来。

李焘其实找不到话跟三妮子说。说感谢话吧?如今屋子里就两个人,说这些唯恐显得生分,拉开两人的距离。谈天说地吧?三妮子这个神道的信徒,跟李焘这个完全唯物主义者有何共同语言?况且,两人所接受的教育,天差地别呢!

沉默了半晌,两人都觉得尴尬万分时,李焘终于灵机一动道:“三妮子,你、为何加入义和团?”

“不,是神拳。”三妮子马上更正了李焘的话。

“好,神拳。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三妮子,就是你的大名儿吗?你、在这里还、还习惯吧?怎么加入的义、神拳?”这口一开,问题就象连珠炮一般了。

三妮子没有象刚才一样马上纠正似地回答李焘,而是迟疑了片刻,才把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放得更低道:“大人……”

李焘想摆手否认却动不了,只得提了声音道:“我不是大人。”话刚出口,他就笑了。不是大人难道是小人?唉!这鬼时代!

“军爷……”三妮子改口了。

“我、我!”李焘有些着急地结巴了一下才道:“三妮子,我叫李焘,你直呼我名字就成。什么大人军爷的?没那回事!你,你是我李焘的救命恩人呢!”

三妮子被李焘连续打断了两次,惶急得几乎忘了李焘刚才的问题,却又见李焘一脸的诚恳,似乎没有客气作假的成分,这才有些安心地继续道:“回大……李、公子的话,民女江菊如,山东人氏。”

“家里人呢?”李焘忙追问起来,在他心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应该在学校里读书,应该需要父母家人的照料,三妮子,也应该一样。他却没有听出三妮子回话时的颤音,没有看到三妮子低垂着头而看不到的含泪的大眼睛。

生长在和平年代、国家逐步富强时代的李焘,根本就无法马上理解身处的这个时代!他的思维惯性和一九零零年中国的现实之间,兴许根本就没有交汇点。

三妮子要强地忍住泪,悄悄整理了一下有些堵住的喉咙,在李焘又有些不耐烦之前回话了。

“二十四年,二毛子抢了我家的地……”

“二十四年?”李焘不明白三妮子的话。

“就是前年啊。”三妮子奇怪地略微抬头瞟了一眼李焘,担心地想:莫要是爆炸把他脑袋震坏了吧?

李焘明白了,是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1898年。这样一来,他心里有了一个谱,至少知道公元纪年和中国朝代年号之间的换算关系了。可二毛子是啥东西呢?他知道老毛子就是俄国人,这二毛子是谁?

三妮子见他不说话,就继续回答着问题:“爹气不过去县里告状,却被陷入狱,娘亲气愤不过,冬月里就去了;二叔……”

三妮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李焘也唏嘘着不好追问。这是人家小姑娘的伤心事儿呢!现在,就算三妮子打住不说,李焘也能确定,这是一个典型的“人吃人”的悲剧,万恶的旧社会似乎就是这样的!可怜的三妮子。

心里怜惜着小姑娘,李焘转了话题,希望引开她的注意力。

“三妮、江、菊如。这个,不提这个了,这个神拳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妮子突然抬起头,异乎寻常大胆地看着李焘,走近两步,“噗通”一声就跪拜在地,泣声道:“李公子,请您看在这些天菊如尽心尽力服饰您的份儿上,帮我爹娘姐妹申冤呐!菊如就算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德。”

李焘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这样的场面他何曾遇到过?自己对三妮子有何恩德?反倒是三妮子对自己有着大恩!自己有啥本事去山东帮三妮子家的冤案做主申冤?反倒是躺在床上还需人家小姑娘的照料!唉,小姑娘,你找错人了呢!难道,就为你这一跪,我李焘就提枪杀到山东去?

“起来,起来。”李焘也只能这样说了,此时全身无力而且一动就疼,实在没有力量去扶起三妮子,倒是话说得急了,人也跟着条件反射般动了动,顿时牵扯伤口,疼得不禁“哎哟”一声。

三妮子醒悟过来,抬眼一看,李焘忍痛笑道:“不碍事。”

目光一碰,三妮子慌张地迅速低头垂首,无声地退到一边。李焘也不再追问,不,不是不问,而是准备换个法子慢慢打听。毕竟象刚才那般问法,无疑是揭小姑娘心上的伤疤啊!

将养了又是数日,李焘的状态逐渐调整过来,能够下床走路了。这一段时间,他也旁敲侧击地在三妮子那里搞清了不少问题。

二毛子原来是华北地区民众对洋教教徒的称呼,这些黄皮肤的洋教徒中不少是投机分子,看着洋人势力大就皈依教堂,仗着洋人的势欺压同胞,所为殊为可恨!因此人们蔑称其为“二毛子”。有二毛子就有大毛子,那就是洋人了。至于老毛子,则是东北人对俄国人的称呼,逐渐地因东北局势恶化,被入关避难的东北民众带进关来,流传开去。

三妮子江菊如的遭遇,李焘也有了一些了解。父亲在狱,娘亲已亡,二叔带走了江家骨血——三妮子的幼弟,却无法养活两个“赔钱货”,因此三妮子和大姐只得流落异乡。袁世凯在山东镇压义和团,兵荒马乱中,三妮子和姐姐失散,孤苦无依时幸得郝大姑收留,跟着义和团从山东流动到直隶。

如此一来,李焘再不好向三妮子说义和团迷信的不可取了,毕竟那是三妮子的托身之地。倒是三妮子的请求让他有些头大,一时之间也不敢拍胸脯答应下来。

这段日子两人见面时不免有些尴尬,言事说话都刻意避免一些东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七月八日,抬着轿子、带着聂军门将令的一群军兵才打破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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