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底。隆冬的沈阳。
几天前的那场大雪给这个北方城市裹上了一张厚重的白毛毯。积雪来不及清扫,或者说,也没人愿意去清扫。于是,车辆、行人得以在大地上肆意作画。夜晚来临时,在街灯暗黄色的光线映射下,路边的树丛摇摇曳曳、朦朦胧胧,显得有些诡秘。那些躲在暖暖呼呼家里的人无疑是幸福的。而还在大街上,用棉大衣、棉帽子、大口罩全副武装起来的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不免会有些焦躁。积雪在脚下吱吱嘎嘎作响,更是让人心烦意乱。
公交车站。等车的人越聚越多,车却像寡妇的肚子一样毫无指望。体温被冷风残酷地剥削,呼吸变成大团大团的呵气,人们不得不原地用力跺脚来取暖。好在等车的都是北方人,这就是北方的冬天,用不着大惊小怪。除了极个别同志用不太友好的语气问候公交公司领导的母亲,大多数人还算安静。
远远就看见车灯,人群躁动起来,都拼命往前挤,以至于公交车到站时已经不需要靠边儿,直接在路中间就停下了。车门勉强打开,车厢已经很像沙丁鱼罐头了。没人下车。站在车门口的人死命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生怕自己的行程被别人有意无意地改变。司机还算温柔,在车站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坚信载客量确实不可能生哪怕是微小的调整,才关上车门,缓缓而去。
这下子可气煞了等车的人。简直是忍无可忍。骂骂咧咧的还算是文明人,有些人终于揭竿而起,团起雪球,砸向无辜的客车。
三三两两的人再次表现出无可奈何的宽容。他们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步子,追随公交车而去。如果缠上绷带、打上夹板,再配上拐杖,哈哈,这伙人太像是当年辽沈战场上被撇下的**败兵。
林东海不同。他跑步的姿势很优美,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追击的解放军。
十七岁的林东海要赶往火车站送人。送的是俞伯伯一家。其实,他刚刚和父母一起在他们家告别过了。林东海只是忍不住还想再见俞伯伯的大女儿俞月一面。
俞伯伯是归国华侨,夫妇两人都是医生。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沈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大女儿俞月一直在南京跟外婆过,身边带着小女儿俞佳。因为是不习惯北方的生活,亲属又都在南方,所以他们一直想方设法要调回去。最后还是侨联出面,使他们可以全家在南京团聚。
俞月固定的会在每年放假的时候来沈阳和父母住上一段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次的来来往往,都会让林东海牵肠挂肚了。
而这次一走,恐怕是很难再见到了。
林东海三岁那年,患上蜂窝组织炎合并败血症,脖子肿胀得和下颚齐平,软鼓囔囔充满脓水。父母跑遍全城,竟找不到愿意收治的医院,找不到救命的医生。败血症在当时几乎是不治之症。没有哪家医院、哪个医生愿意一条小生命最后断送在自己手里。
俞伯伯收下了这个几经折腾,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小病人。他立即主刀动手术抢救。又安排检验室抽取血液样本,拿去和所有的抗生药物比对,终于现是一种叫‘金霉素’的药品可以杀死血液里的病毒细菌。一条脆弱的生命保住了。父母记住了儿子的救命恩人。可当医生的却不以为然,这种事就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嘛。所以,几年以后,当林东海的母亲在路上遇到俞伯伯,惊喜地上前打招呼时,俞伯伯完全是一头雾水。林妈妈再三说明,俞伯伯含含糊糊、略有印象。巧的是两家住的非常近。于是,事过多年,林妈妈带着儿子登门拜访,再次致谢。两家从此开始往来。又过了几年,闲聊中,林妈妈说起自己下巴上长了一个小疙瘩,不痛不痒,可是挺别扭的。俞伯伯说,那就到医院把它割掉吧。
手术很简单,麻药都不用打。做为医生的职业习惯,俞伯伯把切下来的组织拿去做了病理分析。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是恶性的。这一年林妈妈才36岁。由于早期现,治疗及时,林妈妈逃月兑了癌症的魔爪。
对于俞伯伯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对于林家,这是两条人命的恩德呀。
林东海跑上站台的时侯已经是气喘吁吁,眼睫毛挂着雪霜,眼框充盈着泪水,棉帽子都湿透了。他放缓脚步,从一节节车厢的窗口里焦急地寻找。当远远地看到俞月时,林东海停住了脚步。
天冷,所有的车窗都是关闭的,窗户四周还挂着很厚的霜。坐在车厢窗口边的俞月正开心地和父母聊天,丝毫没理会到站台上生的事。
林东海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他把自己大半个身子藏在柱子后面,默默注视着。
开车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林东海看到俞月的目光扫向窗外的站台,那目光很明显只是随便浏览,而不是找人。可林东海还是不由自主地挥挥手,希望俞月能看到自己。
俞月还真看到了。只见她用手指着窗外,在向父母说些什么。
林东海挥动的手立时停住了。他明白,俞月是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在车站出现。
她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悦。更不会像自己这样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林东海觉得自己非常多余。
还好,火车很快就开了,带走了俞月,也把他的不尴不尬带走了。
林东海的视野里只剩下冰冷的铁轨和空旷的站台。
他的心情是无比的沮丧。愣在那里也不知有多久。
雪花依旧在静悄悄地飘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