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日銮驾出京,一行车队便浩浩汤汤向北驶去了,此次巡幸塞外康熙只着了大阿哥、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和太子随行,而四贝勒和八爷却都坐镇京城,我们这等卑贱的小杂役,却是巡幸不可少带的,和着浣衣局的宫女们一块,都只合挤在一个毫不打眼的马车里,徐徐前行。
快要起程的前两天,却因人手不够突然又加上了东厢姐的名字,这倒令我欢喜了好几日。一来路上有个相随的人,互相能照应,二来我平素也与东厢姐亲近,有些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
饶是**里没什么烈阳,却也真真热了起来,古时没有轮胎是我这一路上最为叹息的事情,虽不至日月兼程地赶路,但就是这般缓行驶依旧叫人觉得颠簸得厉害,加上马车里空气并不畅,汗气重重又伴着颠簸,呕吐不止更是招来一车的人们都嫌厌,好在临走的前一天十四送了我一小袋姜片,关键时的确是能用上的,想着那天见到十四,却不禁又忆起介音来,那个木雕小人,和雕着雪莲的短剑,我一直随身带着包裹里,旁的人或许不会理解,我所有的愧疚与深渊,和着介音最后的那些话与微笑,都如鬼魅梦魇般的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也曾偷偷烧了些东西给她,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么怯懦不堪的,但就在她撕扯着喉咙喊着恨我、恨我时,真的有那么一种东西开始一点点瓦解,明明告诉自己她说的话全都是假的,明明那样坚定地相信着十四清淡的笑容,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似乎在映谶着这只是一些东西的开始。
到了热河的时候,已是很多天后的一个傍晚了,我们浣洗的奴婢们分在了一个偏僻的帐子里,因着在宫中时并不怎么相见,互相之间也不熟络,多半是洗洗之后便寻了地方睡下,我和东厢姐亦是如此,每日除了去帐子前接来水洗碗碟,便是连帐子都没出过。直至很多天后,才趁着不当值儿想看看这草原上的景致。
撩开帘子的一刹那,我便被这里草原的美景所震慑住了,一尺多深的草随着清新的风一波又一波地由远逐近,远出满蒙汉子的呼脉声随着草波的流动漫过我的耳际,许久不能挪动一步,如果、可以就此离开该有多好?这样辽阔的草原上,想要离开或许并不是件特别困难的事,一人一骑,夕阳之下畅快而行,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啊!
心底一阵激流漫过,似乎在把我那个逐渐根生蒂固的期盼重新撩动起来,这日天气晴好,浣衣局的姑娘们都去帐子后的一小片地方洗着衣物,帐子里人也不多,如果我能拿了自己的包袱就此离开……
看似荒谬的念头却一点也不能影响我的行动,再次潜回帐子里轻手拿了我的包裹,便欲离开……
“妹妹!你到哪儿去?”
“怦!”心里仿佛有一块巨石狠狠地砸下,手中的包袱突然一下就松落下去,我一时慌了手脚,“呀!东厢姐怎么在这?”
“你带着包袱是要上哪去?才说出去透透气,可怎么这样快就回了?“她的声音其实是平常之至的,但我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做贼心虚”,这样平静的话落入我耳中也如同针尖一般划过肌肤,痛痒皆不是,却能撩起整片皮肤的颤抖。
我稳下心思来,装做无碍地捡起掉落的包袱,笑道“姐姐可真是出入若无人之境啊……突然之间喊我的名字,可真是把妹妹吓着了!瞧、这包袱上不知怎的蹭坏了一块,正想去求着浣衣局的姐姐们给我缝几个针脚……”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在赌的,因为我知道,包袱上根本没我所说的蹭坏的地方,若是她当真要看,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一下,心里的鼓敲得极响,甚至于害怕她会听见。
“先别顾着这些个了,刚才德妃娘娘近前的桃儿过来报了个信,德妃娘娘……邀你去她帐里一叙,可好生准备着,千万别大意了!”东厢姐难得的肃了肃神情,随手便把我的包袱撂在一旁,促着我去……
“德妃娘娘?!找我一叙?”我更加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目光有些凝滞……
“还记得你是怎么进来的么?别人说的那些个桥段,我可不愿信,妹子,记不记得你和我说过,在你被掌嘴的那一刻,你的心里想过什么?这个宫里,阴谋万千,栽赃嫁祸,一度又一度的危机不是漠视就可以逃避的……”
那时……自己是有着怎样的心情才萌生出这些想法呢……是因为他!是因为你心底再重要不过的人,却在这样的时候,选择漠视你啊……但东厢姐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怎会知道我那时的狰狞与绝望呢……
“姐姐,我说过的话,都记得。”紧了紧东厢姐的手,我便不在顾盼地向德妃帐里行去。
进到德妃帐子里时,德妃正逗弄着一架鹦鹉,伸了长长的扁竹进去添食水,我没有多看,便只低了头恭谦地说道“奴婢素颜,见过德妃娘娘,娘娘吉祥!”
“娘娘养的这只高枝儿,可也好些时日了,可惜还学不会说话。”
这声音是……!我偷偷抬眼一看,德妃身边提食水盘子的那个高瘦宫女……不正是安茹!
“这你可就不懂了,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便是如今素颜姑娘在这,又怎好叫这高枝儿开口?”德妃微翻了一下手背,便有动作娴熟的小太监橇开了那只鹦鹉的喙,她突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却还未从这幽沉之中回过神来,但听得一声扑腾地扇动翅膀的声音,那只高枝儿的舌子便被德妃手中的剪子“咔”地一声剪断。系在足下的那串链子也扯得悉索直响……
“娘娘是真果断!”安茹替下德妃手中的剪子,置入了一盘清水中,又连忙端上碗清茶,趁机说道。
德妃慢慢用碗盖撇着那茶叶,轻吹了下浮沫,不紧不慢道“这鹦鹉是年下里胤禛送来的,倒还真是,送了只雀儿来便替了他的人了,这鸟儿再机灵,毕竟也不是人,素颜姑娘,你说是么?”
“回娘娘话,娘娘说的极是,四贝勒送来这只鹦鹉想必是尽尽孝心,为娘娘解闷的。再多的物事,自然比不上四贝勒一片孝心重要。”我仔细答了话,唇边却浮过一丝冷冷笑意。
“你倒是了解,可知这些日子,你们见的次数……可比他来请安的次数少不到哪里去!”她如此直截了当地说,我便也放开了几分胆子“四贝勒平素常来小杂院,也会向那的姐姐妹妹们讨教活儿,更是不嫌恶下人,能结识四贝勒,算是奴婢的荣幸了。”
“好一个荣幸!跟承乾宫那位,倒真是有几分相象的品格,也难怪胤禛那孩子……罢了,今日来便是给你句话,不该自己的荣幸,就不要成天巴望着,你心里惦记的东西,我可是清楚得很……良妃那儿我也说得上话,如何去留,你且自己斟酌吧。”
“娘娘很清楚奴婢心里惦记的东西?”我有些傲气地抬起头,再不遮掩什么。
“你心里记挂着的,可不是他?”德妃抿嘴笑了笑,指尖略略移指了腰间的福字结,暗示着胤禩的禩字。
我却故做不见地莞尔笑道:“奴婢惦记的其实很简单……自由!”
“你想要自由?”德妃显然有些诧异地问道,似乎不曾料定我会这么说。
“是,奴婢想要自由,其他的,都不求了!”不知为何,在说出这番话时,总有种预感,德妃会帮我达成这个心愿。
“好,我给你自由。不过这之前,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她微微扣紧了指甲,面上却不露丝毫地笑着说。
“娘娘想要什么?”
德妃凝了凝眸子,略带着狠厉的用指甲沾了茶水写下两个字:东厢。
脑子里嗡地一下便有太多东西不可克制地上涌,强烈地抽零着我身体里的余温,“娘娘……要我做什么?”
德妃放下茶碗,令安茹取来个小瓷瓶,“茶色的小丸每日放入她茶碗中,大约持续三月即可。”
“娘娘,我可否多问一句,这是……”强制住颤抖的声音,我极力勉持着问。
她微昂着头,轻吸了口气,“也不怕告诉你,这宫里行事说话,都不能不留退步。即便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也难担保你不会泄了秘,若是分毫算计全都教与了你去,将来只怕……你也会是我心月复大患。”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头顶,剧烈的冲击占据了我的所有思维。当真是空白了那么一下下,然后脑子里重演着过去许许多多的画面,东厢姐每每教予我这宫里的人心纷乱的时候,每次四贝勒来她都恰恰不在的时候,适才来之前她也曾那样直接了然地暗示我提防德妃的时候……难道就连她,也有着什么不堪启齿地苦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