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胤祥之前,特地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膳房里倾尽所能
地折腾食物。记得胤祥最爱吃甜食。七夕的时候和胤祥一同去清欢阁时,也是爱极了那梨花酪。我做不出李执那精致润泽的口感,只能自己揣度着琢磨,尝了一口,只觉得放得过甜了些……也罢,可能以后也难能尝上一口这么清甜的梨花酪了。凭着记忆中平素尝过的味道,又做了云腿蟹肉鸳鸯筒,炸酥饺儿,笋辣子淋叉烧……再摆了一叠晶莹润泽的苦丁茶香雪酥,一层一层装进食盒里,竟有几样搁不下了……灵芸诧异地看着我道:“姐姐这是要去看人么?带这样多的东西,可能摆上好一桌了……”
我摇摇头,强笑道:“不,我去看望一个朋友。只有一个人而已。今日若不多做些,我怕以后想也没这个机会做了……”
提着有些沉的餐盒走在宫闱间的甬道中,若不是有人带路……我大概怎样都转不到这么偏的小径中来,一条并不宽的小道走到了尽头,方才看见一扇锈迹斑斑虚掩着的门,门锁看起来似是早已坏了,却在下端的地方上了一条新的锁链。
我从袖子里掏了些碎银给带路的小太监,又将康熙借我的手令拿出来亮了亮。他忙伶俐地去下了锁为我开门,道了声“姐姐请……”便识趣地离了远地儿。
我轻轻推开门,但听‘吱呀’一声……平日里并不多启的门慢慢地打开,映入我眼帘地却是与门外不同的一片景象……已是深秋的季节了,一圈墙外是宫闱间植得并不多见的银杏树,而院内满地耀眼的金黄落叶堆积成一地灿然……不时还有一些银杏叶从高高的枝头飞旋起舞,用耀眼的金色在空中晕染出近乎凄美的弧度……一时晃得我眼睛一花,回头望去,原是每日扫甬道的人将那些落叶扫了去,才难能见到这一圈墙内的别样景致吧。踏着松软的落叶,风吹过,银杏叶子的味道直直地扑向我的鼻息,北京的深秋已有些冷了,身上却仍着着澹烟湖绿色的夏装宫衣……因知道自己将不在这宫里呆了,内务府这一季的份额我也未去领分毫……将手拢在面前呵了呵气,稍觉暖了些,在这并不大的小院内转了一圈,却并未见到胤祥的影子。
我正心下奇怪,却突然听到一阵喘得厉害的咳嗽声,心里一紧,忙寻着声音的源头找去,却在一个稍避风头的地方,看见一架横摆着的竹铺,上面背对我坐着个月白色的人影,低头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
那是十三爷吗?记忆中那个大笑不羁的,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被风吹得衣衫翻飞无所顾忌的十三爷?为何我眼里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好不容易停止了剧烈的咳嗽之后。只是凝着圈墙外自由坠落的叶子沉沉一声叹息,便仰面躺在了竹铺上,睁着那双曾经粲如繁星的眸子……而现在,我只能是静静走到他面前,在那双依然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一个翻身,见我只是愣愣站在他面前,一时竟有些怔然,只略待了片刻,他才挪出竹铺上一大半的位置,扯了扯嘴角道:“……坐!”
那样的笑容令我强自睁着的双眼胀得发酸酸痛,我的泪水忽然就落到了他的脸上。瞥见他错愕地双眸,我慌忙为他擦去。他却只微微笑。好半晌,用有些喑哑的嗓音说:“……你怎么来了?这样乱的时候,你还敢来看我?四哥也真是……不知劝着你。”
我勉强牵起唇在竹铺一侧坐下,晃了晃手中的康熙手令,莞尔道:“胤禛何时劝得住我了?再者……我是替皇上来看看你……”
“皇阿玛他还惦着我……他还好吗?”十三爷面上扯起一丝欣喜,却又忍不住咳起来,只一会儿一张脸便咳红了……我慌了神,忙帮他抚着胸口,他却摆摆手示意我无碍。
“你先问问自己好不好。你晚上就睡在这儿?”我伸手触了一下冰凉的竹铺和那薄衾。
“不……里头有间屋子。还有榻。只是这儿……看得见外头的天。”说着抬起眸子,举目朝墙外的苍穹望去。
我心里一凉……十三爷,是个那么不羁的性子……他喜欢到处跑,喜欢骑在马上狂奔,听风呼啸过双耳的声音,而不是此际一样只能凝着外面的日出日暮。
“你已经受了寒……皇上担心着你,若还不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不是叫皇上放不下心吗?你的委屈皇上都知道,他告诉我……这段时日朝堂上乱得很,你一向耿直。圈禁你,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你的皇阿玛还等着你为他效力呢!”
他点点头:“我知道……我明白皇阿玛的苦心。”
一时之间……二人皆是无言。
我取出带来的酒菜,一样样摆在他面前,心里陈杂万千……半晌才嗫嚅出一句:“胤祥……对不起……”
我话未说完,便见他只手按住了我的唇,“你若还拿我当朋友,便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我有些惭愧,垂下眸子轻声道:“若不是因为我的大意……你也不会至此……”
“我胤祥做事一向想得清楚。为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值得,我心里明白得很……何况,这也不是你的错。你怎么样?皇阿玛没有怪罪你?”
“我……我认了。”
“认了?认了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就这么认了?”十三闻言一脸的错愕,见我并不急着解释,他的神色更加狐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咬唇,思索了一会儿道:“你若还愿意当素颜是朋友,便饮下这杯酒,听我说一个故事……”举着手里陶瓷白的酒壶进了他一杯,我淡淡地为他讲述那个从康熙那里听来的,决定着我命途的故事……
说到煞尾,我见他平日里素来泰然的神色中竟出现一丝不可置信,直到听完整整一个故事。他才感叹般地叹了口气,兀自喃喃道:“怪不得……”
我未等他沉浸在那样的思索里,便骤然出声道:“十三爷,饮完这壶酒,再多的情谊我也还不了了,此生此世,能遇你一知己,是我素颜的福分。胤禛那里……求你日后多帮衬。我将他交付于你。”
十三闻言募地抬起眸子直直凝视我的双目。似乎带着质疑和探求,一字一顿地问我:“你得?”
我摇摇头,扬起春华般的笑脸,眸中只余坦然:“舍不得又能如何?我别无选择,不是吗?”
他摇头,握住我早已冰凉的指尖,喑哑的嗓音里有不可掩饰的慌张:“素颜,你不知道……你从来不知道四哥对你用心有多深……你若这样离开,会伤了四哥的心。”
我低眉。狠一狠心道:“是,我原本就是这样无情无意的女子……我若不想要了的东西,在我心里就一文不值。”
叮呤一声,胤祥手中的瓷杯已狠狠摔碎在落满银杏的地上,陶瓷白的碎片和金色的银杏衬出别样的美感。他蹙眉凝着我,声音里有痛惜的情绪:“你何苦如此?”
“十三爷……素颜问您一个问题,您就全明白了……如今这般境地,您希望如何告知李执姑娘?素颜可以帮您带个信儿。请她等你,以李执姑娘的心性……十年八年的,根本就不是问题……”
“不……!”我话未说完,便被十三一口截下,“算我们结下一个约定,你帮我和李执‘实话实说’,告诉她,我对不起她……有负于她,要她别再等我了。”
“实话实说?”我偏过头不愿看他,深吸了口气道:“我若说了实话,李执她注定会选择等你。你不怕伤了她的心吗?李执对你的心意,可不比胤禛对我的少一丝半点……”
“不……实话是……我与你有负于四哥和李执……自此随驾巡幸一行,暗生情愫,坏了男女之大防……这是最好也最彻底的方式。不是吗?”
我怔然看向他澄澈的眸子,惺惺相惜地握了握他粗糙的手,低声道:“手起手落之间,很多事情都已成定局。我们做不到坦然,就只能选择默然……”
“呵……”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仰面狠狠灌了一口酒:“无法否认那些情感,就只能忘记,改变不了命运,就只能改变自己……”
“如今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胤祥,老实说我们真的挺有缘分,每一次和你在一起,总能喝到酒。但总也逃不过这些烦心的事……你一直……都是那么洒拖不羁的人。”我想起上一次在草原的夜里和十三喝酒的情形,还有初遇他时一同搏过一直猛虎,这些片段点滴还如同昨天的事一样……而我们如今,已是站在同样命运单行的路途上,只能向前,不能回头了……
酒杯砰然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得一如这样宁静的秋日。到后来……我们只是静坐着,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壶里的酒,菜肴分毫未动。奇怪……明明是准备的上好的烈酒,为何今日彼此皆是如此清醒,大抵再没了那样放任的心情,再没了迎风烂醉的雅致吧。
我舀了一勺梨花酪给胤祥,笑道:“十三爷真是不赏脸,多咱在清欢阁就吃了那么多呢?”
他含在口里,忽然就笑了出来……也不顾那梨花酪做得实在是甜腻,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包进嘴里,咧开嘴笑看着我,那一刻,我的心收得紧紧地,紧得发酸发痛,我多希望看见那向来不羁的他能够放纵一回,苦恼乞求或者歇斯底里……而不是这样安静而压抑地。假洒拖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