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遥遥地听见铁门外有人敲门示意。我垂头看了一眼喝得酩酊大醉的胤祥,手里抱着已空空如也的酒壶,倒在竹铺上口中喃喃有词,时而狼狈地咳嗽咳得身体都蜷起来……我并没有刻意去听取他的那些心事。瞥眼看向那几盘一点未动的菜肴,我心里一阵涩然,从未见过一个皇子如此失态的样子,也许在这样的日子里……还可以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不记得事情……忘乎所以,在那样混沌的世界里,试图麻痹自己的创伤。然而清醒之后呢?不过是比痛更痛罢了……胤祥,其实我们都明白,爱之一字,谁都看不开……
收了盘子,院落里干净得没有那些我曾来过的痕迹,我进到那间随意搭的有些旧的屋子里,抱了一床厚实些的毛毯子出来,替他仔细盖上。又给了几个碎银子,请门外的小太监替我打了壶热水来,顺路去找太医请了个方子给我。在旧屋的床榻上留了张信笺:“字请十三爷台鉴:
秋霖亦始,金赤遍地。白果落地可食。性平、味甘有小毒,可润肺定喘。寒热皆宜。生食解酒。取半青带黄的银杏二十一枚,去壳砸碎,麻黄三钱,苏子二钱,甘草一钱,款冬花三钱,杏仁一钱五分,桑皮三钱,黄芩一钱五分,法制半夏三钱,用水三时辰,煎二钟,作二服,每服一钟,不拘时。药材已着人妥帖,近日即会送来。十三爷,今彼禁于养蜂夹道,若我离此宫闱,千里幽幽,不敢话别之心无甚差。我等皆如身临寒窖,悲喜不由自身。然天家无常,今日之患未知不是后日之福。尚念曾与十三爷初识之日,敬佩十三爷一身豪气侠骨,放荡不羁;大恩大义,不离不弃,施与林间相互之恩;共担搏虎之难,互欠今生。然十三爷何等泥云不染之人。得幸相识,同行一骑,不关风月;饮酒论世,斟古道今,真心相对。颜此生结识十三爷,实乃三世之大幸,唯别之际,幸念此生若得一知己,陪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数年后若仍能相遇,可否还能与尔抱一酒坛不问前路,迎风烂醉,不屑消愁,一笑便彻然。此际徒然抱憾无力苦难与共,唯愿君忖风烟之处仍待有红尘念尔,一日得将自由,望能待李执姑娘金玉为堂。徵身若不得将返,望君佐禛,天下共担,不蒙离弃。因由牵挂,唯有冷暖自知。捱此霜草之寒。行至水深,坐待云起。素慕君之高义,若心挂安好,此愿能偿,再无他求。黯然**事,唯别而已。所请之事,恳盼慨允;海天在望,不尽依迟;善自保重,至所盼祷;勿劳赐复。”
走出了养蜂夹道,我却突然觉得暖和不少……回身一望,那一圈墙地里,冬日冷得冰寒刺骨,夏日闷热难捱,纵然再超逸出尘的人,能坦然面对一时责罚与禁锢,又如何熬过那数百个日日夜夜。天家的子嗣,虽是皇亲贵胄,衣食无忧,但有时候连最普通的自由都没有……而平民百姓,虽衣食简朴,餐宿不定……但过的却是最真切的日子,也是最自由的日子……没有政治的权谋,没有妯娌间的争斗,没有一场场的政治婚姻,没有用来被牺牲的亲生女儿,也就没有世俗所不齿的**之恋,那样……就不会徒然一场空欢,换彼此一场心殇了……
也许……离开皇宫,离开这自来到这个时空起就不断牵扯着我的是是非非。去这康乾盛世里过一场平凡的老百姓生活……才是真正适合我的吧。但若曾今只要一回头,就可以闻到那清浅而熟悉的气息,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拥进只为我而存放的温度,只要一触眉,就可以跌进那深如墨色的忧悒瞳仁中,感受满满的情愫……然而突然知道这些将离我那么遥远时,我想勇敢,想洒拖,想狠一狠心肠,想丝毫不眷恋地告知他我的离开……那样他大概会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那样他大抵能接受我与胤祥的不齿之事,我的琵琶别抱、我的淡薄、我的自私……那样他才可以很快地忘了我……忘了曾经无声无息便悄然将他装进入记忆里的我……
看着养心殿的瓦檐上坠着的落叶,看着那站立的小兽日复一日从未改变……看着那往昔幕幕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演,我想压抑自己的感情……闭上双目,然而却欲罢不能地反复忆起……我不知道当一切离我的生活远去时,我该拿什么去习惯,去仰望,去隐忍,去微笑?
背后一暖,我却突然打了个寒噤,感觉到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我腰间,暖和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越越紧。我心里突觉难过……
“怎么不去内务府领份额……什么天了还穿着夏天的宫衣……冻着了怎么办?存心让我担心是不是?”温柔得近乎呢喃的语气贴在我耳垂边轻轻地蹭,我眼眶突然就红了……低头把自己的神情悄然掩饰过去,扳开他的手冰冷地道:“让人瞧见了不好。”十几日未见……或者,是不敢见。而此刻一秒的温度就让我抛却了多日来拼命抑制住的情感……我很想他……真的很想他,自从巡幸过后,各种各样的变故分隔得彼此没有共处的余地……而这突如其来的温存,却让我勉励维持得快要窒息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手那么凉……”他没有对我的冷淡有半点不悦,反是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的面色,我转过身:“胤……”一个字还未说完,便觉一件带着暖和温度的袍子从背后披到了我身上……暖得如同一盆暖暖的热水……浸泡着血液有些阻滞的皮肤……
我抬眸。却看见他额角清晰地伤痕,心中一疼。不觉伸手抚过,蹙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放弃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你就要离开了,多说一句话,只是徒然增添了不舍。
“你好不好?这些日子皇阿玛没有再提那件事,却也没见你在
边上服侍了,那两个新来的女官是谁?她们怎么替了你的位子?皇阿玛打算如何对你?”一连串关切的问话让我一时哑然,半晌,我才淡淡道:“奴婢一切都好。谢四贝勒垂爱。”
他扳过我的身子,认真看我。眼睛里是有些失落的陌生,却还是在努力掩饰,低声问我:“怎么了,皇阿玛是不是难为了你?那药你到底还是喝了是不是……”
我忙摇头,否认道:“不,皇上待奴婢一向宽厚,不再逼奴婢做不情愿之事……是奴婢对不起四爷。对不起李执姑娘。对不起十三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不起李执姑娘?还有老十三……?难道我们彼此捱了这么些日子,就为了等你告诉我……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呵……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轻而易举一句话就把我置之不理了吗?”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有我少见的怒气与不甘,就在我一句话拖口而出时蓬勃怒烧,他突然扳住我的肩,逼视着我的双目,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仅仅是一刹那的对视,眼里的委屈和不甘就会出卖了自己,绞紧手里的帕子,我执拗地低下头去……却觉得手心一痛,紧紧攥在手里的帕子被他一把夺过,从中撕裂成两半,仍有一小截留在我手心里,他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赶紧松了手,捧起我的手,颤着声道:“对不起……我一时心急……你能不能别这么作践我们本就不容易的相聚?”
他的声音里有不同以往的妥协与放软,我握了他的手,从我手中拉开。抬起眼,却还是撞进了那勉励掩饰却仍旧冰冷的湖水里,丝丝缕缕的寒意蜿蜒着,弥漫全身。故作不觉地扯了扯唇角,我低声道:“四爷到底是皇室宗胤,天家贵胄的……这些道歉的话儿说来怕是不顺嘴吧?四爷犯不着憋屈自己。奴婢说了……是奴婢对不起四爷。奴婢怎敢作践四爷您?”
我转身欲走,手却被一道大大的力拉住,顿子,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奴婢是无情无义的女子,不知廉耻诱十三爷苟合,与四爷您云泥有别……请四爷放手,莫污了您的手……”
努力将手抽出来,我见他再无反应。忙趁机快步离开……
“我不在乎。”
步子骤然停住,他的声音那样没有一丝情绪,却带着能沿袭我心的温度。他仿佛是怕我没有听清楚,待我身形顿住,一字一顿地道:“我乎。你是不是与人苟合,你是不是琵琶别抱,你是不是无情无义……没有人比我清楚。若你真的与十三弟有了床第之欢,我说我不在乎,还有没有芥蒂?”
心脏有如一瞬间被硬生生拽离了身躯,我想冷静……我清醒地知道唯有冷静才能找不出任何破绽。然而他的妥协,他的退却,他的让步却逼得让我心痛至无力强撑……一想起日后若我骤然离宫的情形,我再次冷下声来:“四爷,就算我们之间没有芥蒂。难道就没有宫规约束?难道就没有众说纷纭?难道四爷愿意为我一介女子忍下日后千种万种闲言碎语?四爷,您心中还有鸿鹄之志阿!有时候我们走在单行的道上,看不得左右,退不回从前,就只有一条路,一个方向……若四贝勒难以抉择,就让奴婢斗胆为您做了这个选择罢。”我取上依旧披着的袍子,稳稳地托在手上递过去,在心里默数了整整三十秒,见他并无意接,闭上眼一狠心,轻轻将手一翻,一袭袍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是空白的,只是眼前不断闪现过那时见他将白皙修长的双手在树荫的阳光下翻来覆去的样子……低首看见空空如也的手腕,有一道红红的痕迹,是方才用力撸下玉镯时挤压而成的……火辣辣的痛提醒着我,那里曾经永远有一抹温润,有一个刻进我心的名字……随我的选择一起藏在袍子里掉在了地上。
闭上眼糊里糊涂地快步走,也再听不到追来的脚步声了,眼角却模糊地笑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