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好象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清河监区。对春意反应最敏锐的是道路两旁的柳树,那一溜溜随风摇摆的枝条,露着淡绿,变得清新、柔韧了。
可是,钟永仕的心情却没有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有所好转。
虽然他在清河监区一分监区已经服刑了两年,是大家公认的改造积极分子,去年,他被减刑一年之后又获得记功两次,今年又被评为“白湖监狱服刑改造积极分子”,从表面看来,钟永仕积极改造,也的确获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他内心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随着一分监区监管制度的不断完善以及防范措施的步步到位,尤其是“十五分钟一点名,三十分钟一汇报,一小时一检查”制度的落实,令他感到心惊胆寒。
由于钟永仕刑期长,且是无亲属会见,他的责任民警将其列为重危分子,予以了全方位的监控。虽然钟永仕每时每刻都没有放弃月兑逃的念头,但始终苦于无机可乘。
监狱民警在全方位的监控的同时也从生活中给予他关心,并经常与他促膝长谈,有时谈至深夜。给他讲解监狱政策,传授他做人的道理。
在心中,钟永仕不得不一次次慨叹监狱民警的苦口婆心,放弃月兑逃的念头也在心里一次次闪烁。每当看到同犯的亲属来监会见,自己却只能在心里无数次地喊着亲人的名字,尤其是在每个节日来临之际,思念的洪水便在心中泛滥成灾,他的心在滴血。
钟永仕今年三十多岁,初中文化,他瘦长的出奇,窄肩膀,长胳膊长腿,两只手荡在袖口外,象多长了一截。他不是没有亲属,他有父母、哥哥和姐姐,可他不敢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他们。
钟永仕整日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很少与同犯讲话,在民警和同犯的眼中,他是一个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只会埋头苦干的人。
曹指导员曾经找他谈话说:“钟永仕,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或难言之隐?要相信政府,有什么困难讲出来,我们会尽量想办法帮你解决。”
钟永仕总是摇着头说:“我没什么困难和心事,我从小就不善与别人相处,一个人孤单惯了。”
钟永仕曾有几次想说出真相,可走到民警值班室门前,他又犹豫着退了回来。
这天,一辆警车鸣着警笛驶进了清河监区。几名公安局的民警将正在劳务加工现场的胡再跃戴上了手铐。同犯们都吃惊地看着,不知生了什么。
胡再跃颤抖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警车,嘴里嘟哝着一句话:“终于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很快,胡再跃的事情在一分监区传开了:胡再跃因为隐瞒余罪,被押回重审,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
适逢此阶段,“严打”整治斗争在全国各地打响。清河监区结合单位特点,密切配合,积极收集“严打”信息,及时编印下到罪犯手中,组织罪犯学习、讨论,并开展了“反改造、反逃跑、反伤害”巡回教育大会,广泛动员全体服刑人员开展检举揭和交清余罪活动,在罪犯中引起极大的震撼。
巡回教育大会上,站在主席台上的有月兑逃在外流窜五年多的罪犯吴xx、溪xx,有月兑逃仅五个小时就被抓获的罪犯杜xx。特别是罪犯吴xx,已经尝尽了第一次月兑逃的苦头,可最后仍恶习不改,铤而走险,又一次实施月兑逃,在逃窜途中因躲避追捕队伍,跳下悬崖,几乎丧命,最终落入法网。以短暂的“自由”付出了加刑四年和身体残疾的代价。
钟永仕感到十分震惊。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的心开始战栗。一连几天,他食不知味,寝不能寐。面对密不可钻的监管制度,细想干部的谆谆教诲,目睹眼前活生生的事例,钟永仕再也坐不住了。他做出了最终的抉择,他坚定地走向了民警的值班室。
“报告!”
“进来。”
曹指导员和何警官正在和犯人谈话,见是钟永仕,何警官说道:“是钟永仕,有什么事吗?坐下来说吧!”
何警官不到三十岁,在清河监区甚至在白湖监狱也算是年轻的民警了。与一分监区其他民警都是法律专业大专毕业有所不同的是,他学得是中文专业。他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目光深邃,说起话来多少有点斯文。他喜欢写作,常有新闻、通讯、散文等见诸报端,是清河监区小有名气的“笔杆子”。
钟永仕没有坐下,而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钟永仕!”
“什么?”何警官吃惊地看着钟永仕。
钟永仕继续说道:“我的真名叫吕先涛。我是一名在逃犯,是几年前从新疆监狱逃出来的……”
曹指导员和何警官不由得互相看了看,示意他坐下来。
吕先涛坐下来,然后说道:“我叫吕先涛,那是八年前的事……”
※※※
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浩瀚无垠,翻腾起伏,层沙叠浪。
这里残留着在古老地垩纪形成的岩层,风化的沙丘覆盖地表,偶尔暴露出一片犬牙交错的岩石。沙粒嵌在石缝中间,保存了里面的空间和水分,生长出一簇簇沙漠特有的野生植物,如狗尾巴草、仙人掌、骆驼草。罕见的几种植物艰难地生长在大沙漠深处,给无始无终的荒凉和沉寂点缀了一丝生气。
七八月份,正值阳光照射北回归线附近,是北半球自然界生命繁衍最兴旺的季节。在这荒凉的大沙漠里,只有昆虫、飞蚊在稀稀落落的草棵间跳来跳去,充分利用大自然赐予的短促的光阴,寂寞地制造着一点活的氛围。大漠里的炎热和风沙竟不能禁止在一小片地区里出现的生命和生命的延续。
这是黄褐色的“死亡之海”,这是“死亡之海”中残存的一点生命。
就在这翻腾起伏的沙海深处,一个孤独的黑点在缓缓移动着。渐渐地,这一黑点变成了一个人影。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他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他就是吕先涛,一个已月兑逃十天的罪犯。
他受到干渴和饥饿的折腾,已经煎熬的虚弱不堪。他月兑逃时偷了一只南瓜带在身上,但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吃光了。眼下已饿的昏,眼睛被沙漠折射出的光线刺的疼痛难忍。抬眼望着那茫无边际的沙海和错杂纵横的乱石,心头袭来阵阵沮丧和绝望,恐惧盘踞着他的心头。
“唉,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他感到胸膛被填塞了一般难受,又好像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了心脏,没有了肺叶,只是凄凄惶惶,难受得要命……
※※※
几年前,吕先涛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投入到铜城监狱服刑改造。
入狱不久,铜城监狱就召开了调犯动员大会,宣布二十名刑期长的罪犯即将调往新疆改造。
当吕先涛听到调犯中有自己的名字时,思想一下子崩溃了:新疆路途遥远,条件艰苦,自己刑期又长,不知此去何日才是归期啊?
为了减轻调犯的心理压力,监狱领导深入犯群,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并专门安排六天时间让他们与家人会见。
当时吕先涛的父母、哥哥、姐姐都前来探望,使他沮丧的心灵暂时得到了慰藉。父亲说:“儿啊,你就当是插队到那里吧,过些年就会回来的!”
母亲说:“这回,可不能再干傻事了!”
吕先涛答应着,坐上了去新疆的专列。
开始的两天,调犯心情比较稳定,监狱民警有组织地安排了丰富的文娱活动,车厢内有说有笑,气氛还算热烈。
但到了嘉峪关,由于高原反应,车厢内一部分罪犯出现呕吐现象,并且越往西行景色越荒凉,内心深处的思想反差越来越强烈,月兑逃的念头隐隐在吕先涛心中萌生。
经过三天四夜的颠簸,火车到站了。交接后改乘长途汽车。
吕先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窗外,思索着有朝一日可能月兑逃的路线。汽车最后驶过水渠,驶过哨卡,最后抵达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监狱。
投入新疆改造后,监狱方面从教育改造出,组织罪犯学习了《西部大逃亡》。虽然书中的主人公因为月兑逃结局无一例外地都十分悲惨,但吕先涛却从反面展开遐想,从中似乎得到了一些“启示”。
他反复思索:要想月兑逃得逞,硬闯是行不通的,就算侥幸绕过第一道哨卡,也将葬身在数百公里的大沙漠里。因此,必须从长计议。深思熟虑后,他实施了月兑逃计划的第一步――取得民警的信任。
目标既定,他戴上积极改造的面具。认罪服法,安心改造;敢于揭、制止他犯的违纪行为;积极参加学习,成绩良好;劳动中不怕苦,不怕累。
六个月后,吕先涛被安排到罪犯大伙房。
不久,他还当上了伙房里的组长,负责早、晚检查大伙房、监舍的卫生,并负责两头猪的饲养和中队大伙房油、米等生活用品的保管。
一年后,由于他表现积极,被依法减刑一年,他享有了外出采购物品、单独活动的机会。
在这之前,吕先涛的耳朵里没少灌进监狱民警的告诫,他也深知茫茫沙漠实难穿越。有几个罪犯逃跑后,结果不是转回来就是葬身大漠。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但是,为了逃离监禁,他已对生命在所不惜,他无所顾忌地投身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死沉沉的黑暗里,铤而走险了。
这天晚上,他趁同犯们在看电视之机,和早已约定好的罪犯郑亮一起溜出了监舍。两个人越过警戒线,带着早已准备好的南瓜,在黑暗中漫无目标地狂奔着。
戈壁滩上的星空,几颗星星辉映着,眼前一片漆黑。两犯慌慌忙忙地奔走了一夜,天边渐渐现出了鱼肚白,那分明是东方。可是,他们这时已弄不清从什么方向来,更不知朝哪个方向走才是逃命的地方。
他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吕先涛说要向左走,郑亮坚持向右,一番争执之后,还是谁也没说服谁。结果,两人把南瓜分了,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去了。
郑亮奔波几日,转了一大圈,结果又转回了监区,被当场抓获。
吕先涛却向大漠深处走去。
※※※
茫茫无际的沙漠仍是死一样沉寂,只有波澜起伏的沙涛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疲惫不堪的吕先涛仍在向着他心中的“圣地”走着。十多天里,他带的唯一的干粮――半个南瓜已经吃完了,饥饿和干渴使他难以忍受。
他松开裤带,解下裤子,把小便尿在一块凹石里,然后趴上去,喝掉,又舌忝干。这样又忍了两天。
接下来,能尿下的小便也越来越少。吕先涛感到干裂的嘴唇已经渗出了血,空空的肚皮已经不再叫唤了,却像涂了辣椒似的烫。头沉重得像只牛,而身体却轻飘飘的,天旋地转。
他走啊走,甚至说不上是走了,简直就是连滚带跌。忽然,他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重重地摔了一跤。
好半天,他爬起来,仔细一看,“妈呀!……”他惊叫一声。一只白得耀眼的人头骷髅在晃动着,两只空空的黑洞仿佛正在向他狞笑。
好一个可怕的场景,令人毛骨悚然。
吕先涛吓的冷汗浸透了脊背。他呆坐良久,脑中闪动着可怕的念头:“这地狱里的阴魂是谁呢?也是月兑逃犯吗?我会不会也像他这样死在沙漠里,风吹日晒,血肉干枯风化,只留下一个骷髅呢?”
吕先涛越想越害怕,抱着头滚下了陡坡。
这一天,吕先涛走到一个小沙洲。杂乱的石丛中生长出一棵棵仙人掌。他用手扒出仙人掌,找来一块石头,砸开,用有刃的一面削去仙人掌上的尖刺,然后迫不及待地填进嘴里。
仙人掌海绵状纤维里所含的水分真如甘霖一般甜美。吕先涛继续划拉着,忽然,手边被一个凉凉的物体触了一下,从身边跳出来一只小动物。
他定睛细瞧,是一条蜥蝎。它连头带尾,长不过一掌。身体表面一层灰褐色的角质鳞,头部除了一左一右两只眼睛,头顶还有两只眼睛,俗称“颅顶眼”。眼睑一开一合正紧张地顾盼着。靠近头部有两条收缩起来的短短的前肢,支撑着沉重的前半身。短而细的尾巴在身后紧张地扫动。
这是蜥蝎中的一种,生长在戈壁山地里、岩缝中,以昆虫、蜘蛛、蝙虫为食,兼食零星植物。与蛇蜥、壁虎形状习性不同,故它又叫“草蜥”。它的同种异类生活在亚热带平原上,往往长有四肢,故获名“四脚蛇”。称之为蛇并没有错。因为蜥蝎与蛇本是亲属,血缘关系很近。现代生物学告诉我们,蜥蝎和蛇是地球上进化最成功的爬行动物。它的广泛的地理分布和适应性,多种多样的种属(约三千八百种,蛇约三千种)以及庞大的个体数量说明了这一点。它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一种动物,它的爬行的优势可能从恐龙时代以来就一直保持着。
现在这条蜥蝎愣愣地呆在吕先涛的脚前,它惊异地看着突然来临的“侵犯”,仿佛在疑虑眼前的这一庞然大物是敌、是友,为什么骚扰了荒漠的安宁?
吕先涛也注视着,研究着这条活蹦蹦的动物,**辣的胃提醒着他,他先想的是能不能吃,吃了会不会中毒?
这条以“摄食”为主要营养方式的蜥蝎,它似乎还没想到,自己就要变成这个更强大的“自然界消费者”月复中之食了,它惊奇地看着这个“大动物”抬起了一块石头,然后慢慢举起……
“啊,不妙!”它仿佛意识到灭顶之灾,正要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轰然一声巨响,它脑壳碎裂,呜呼哀哉。
吕先涛这一石投得正准,击中蜥蝎头部。他惊讶自己这般虚弱,还有如此“神力”。拣起蜥蝎,放到眼前端详,然后用有刃的石片砍去头部,用手退去表层结实的鳞皮。
好一块女敕女敕似透明的鲜肉!
他捧起来,凑进鼻子:好香!口中流出的涎水直落到“蜥蝎”尸肉上。他再也忍不住这巨大诱惑,一把捺入口中,还未来得及咀嚼,就滑溜一下进入月复中了。
过了好半天,他用手顺着咽喉往下直抹到小月复。胸口堵塞了很久才渐渐好转。他又坐了一会,感觉肚里并无中毒症状,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