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成碧在竹篱外停下,凤目含笑望着竹篱内与梅花鹿嬉戏的商清葵。苏颜跟在他身后,依然满月复不安。虽然怀疑商清葵,但她还不想冒然将自己的怀疑告诉连成碧。而连成碧带她来鹿囿,更是令她模不着头脑。
连成碧看了半响,轻声道:“她一个人待得闷了,你陪陪她吧。”
苏颜惊诧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是,主上。”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你应该很明白。”连成碧望着竹篱内的眼神温柔,说出的话却是惯有的冰冷。“好好陪她,之前的失误,本王就不再计较了。”
“多谢主上。”苏颜微喜。“属下是不是可以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连成碧扬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让她开心。还有,保护好她。”他伸手推开竹篱,迈步而入。
阿茴伏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几根青草。清葵靠在它的背脊上,不时地抚模它背上的绒毛。见连成碧过来,她只是略直起身,朝他招了招手。“成碧。”
连成碧蹲□,在阿茴的耳朵上捏了捏。“自从你来了之后,它便跟你亲热得很。真叫我嫉妒。”
“那当然。我每日亲手给它喂食抓痒,谁对她好,它自然也对谁好。”商清葵朝他眨了眨眼。“怎么有空过来?不用上朝么?”
“今天是休沐日。”连成碧招手。“你不是说一个人太无聊?我让苏颜来陪你可好?”
苏颜从他背后走出来,恭敬道:“见过门主。”
“别,你可不算我的弟子。”清葵笑了一声。“叫我清葵就好。”
“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苏颜说。”连成碧勾唇,眼神在她脸上留恋地停顿了一瞬。“我还有些事要做,晚上一起用膳。”
“不是休沐日么?”清葵挑眉。
连成碧心中有些欢喜。她这样问,是不是代表也希望自己陪在她身边?只可惜——“我约了几位大臣谈些要事。”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能从早到晚陪着她,但如今正是肃清朝政培养党羽的关键时刻,一刻也不能马虎。
“明白。”清葵把头搁到阿茴的脖颈上,眯着眼打了个呵欠。“等你回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摄政王府,书房内,紫金祥云香炉内香烟袅绕。
左相杜乾,上将军尉迟凛,以及新任翰林学士穆千秋,是连成碧在朝中的三位心月复重臣。杜乾曾为连成碧的授业恩师,尉迟凛与连成碧曾为同窗,交情匪浅,在之前那场宫变中出了不少的力。而穆千秋更是连成碧身边最得力的谋士,之前这招借病隐于江湖,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便是穆千秋的主意。
“王爷,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道是武林盟攻打天水门,闹得两败俱伤。听说袁傲行也失了踪,王爷可有他的下落?”青袍木笄的穆千秋年逾而立,一字眉,面白少须。
袁傲行与他是故交,当初也正是他将袁傲行引荐给了连成碧。因此对于袁傲行的下落,他颇为挂怀。
连成碧抬眉,神情微悲。“穆先生,我得到消息,他已经不在人世。天水宫大火,他跃下悬崖,终究伤重不治。”
穆千秋面上一滞,也不疑有他,神情悲怆。“可惜了——袁兄行事向来谨慎,怎么这回会这么糊涂?不知他与天水门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何必拼了性命?”他长叹一声,摇头不止。
尉迟凛闻言亦蹙眉沉思。他形容冷峻,生得面容端正,肤色黝黑,向来有“黑面武曲”之称。这么一皱眉,更加显得严肃。“袁盟主一死,我们安排在武林的这根暗线便断了。实在是可惜。”
左相杜乾沉吟片刻。“如今武林尚且平稳,并未有反朝廷的异动。老夫向来不赞成与武林过往太密,袁盟主离世自然令人惋惜,然从另个角度想,此番武林变劫,各大门派均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短时期内不得稳定,自然也无暇关注朝中变幻,也是件好事。”
“老师说得不错。”连成碧坐在书桌前,手上握着一方翡翠镇纸,缓慢又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更何况,我埋在武林中的暗线可不止袁傲行一人。”
“王爷先见之明,微臣自愧不如啊。”尉迟凛爽朗地笑了一声。“武林对我们暂且还没有威胁,眼前的问题是怎么对付保长一派的人。”
如今的大夏朝廷中大臣大多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左相杜乾为代表,支持三皇子成碧;而另一派以右相房佑章为代表,支持前太子成熙留下的唯一血脉,年仅九岁的文启。前太子虽然被逐出北都客死他乡,却并未祸及亲眷。他的太子妃和长子文启依然住在太子府,受着皇室待遇。这跟前太子的母妃是当今皇后有关,也借了大夏国向来以长子血脉为继的光。
右相房佑章是当今皇后之舅,算得外戚,自然宣扬牢守古例,立文启为嫡。只是夏武帝如今重病在床,不好劝谏,故在朝中明里暗里与杜乾一派争斗。
“最近他们又有动作……”杜乾接过话头,侃侃而谈。
三人议论得如火如荼,连成碧注视着手中镇纸上雕的芙蓉花,渐渐有些出神。清葵说的那个好消息会是什么?他猜测着,唇角不自觉地上勾。
“这件事,不知王爷怎么看?”杜乾的声音忽然传到连成碧耳朵里,他微愣,回过神来。
“何事?”
那三人面面相觑。穆千秋清咳一声,拱手道:“如今保长一派拿王爷尚未成婚生子一事大做文章,我等皆以为王爷不如早日择妃,诞下亲儿以堵住众口。”
“不错。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杜乾踱了两步,在书案前站定。“王爷早过加冠之年,若非一直身处外地,陛下应该早就赐了婚。如今陛下重病在床,若王爷能尽快完婚诞下王孙,也能令陛下安下心来将皇位托付。”
连成碧之前舒展的神情敛去,露出一丝僵硬。“此事容本王再想想。”
“王爷,这又什么好想的?”尉迟凛不解,朗声道:“娶妻生子,这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杜乾道:“尉迟将军说得是。王爷,前些日子北戎派使者来朝,提出北戎欲与大夏联姻一事,言语中暗示北戎王希望将公主嫁予王爷为妃。若王爷娶了北戎公主,既能堵住众人之口,又能得北戎支持,如此一箭双雕之计,何乐而不为?”
“相爷,这一点下臣倒是与你意见相左。”穆千秋道:“北戎之力虽然可观,毕竟远水救不得近火,更何况王爷的正妃将来要母仪天下,怎可由外族女子担当?倒不如在如今朝中重臣中的中立派里择位良配,以强我派之力。”
杜乾沉思片刻,颔问:“以穆先生之见,应选择哪家的闺秀?”
“下臣听闻齐御史与骠骑将军冯远翔家中皆有适龄女儿,不妨在这两家中挑选一位做正妃,另一位做侧妃。至于北戎公主,将来王爷承继大统之后再迎为妃嫔也不迟。”
杜乾和尉迟凛均是一脸赞同之意,纷纷附和。连成碧看着他们对自己的婚姻之事苦心设计,忽然生出些厌烦。
这样的政治联姻他很早便懂得,一直以来也深以为是个巩固政权的好手段。此时他本应从善如流与这几位心月复重臣探讨个最得利的联姻之计,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不想说,甚至连听也不想再听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镇纸,摆了摆手。“本王今日有些不适,此事来日再议。”
杜乾和尉迟凛告辞离开,而穆千秋却留了下来。
“王爷,目前的形势渐趋急迫,此事其实不宜再拖延。”他正色道:“王爷的神情有异,莫非是另有想法?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王爷不妨直言。”
连成碧瞥了他一眼。“并无想法。只是如今父皇沉疴,大局未定,本王实在无心考虑婚姻之事。”
穆千秋是何等智慧之人,他之前思量片刻,再加察言观色早已看出端倪。“王爷,请恕下臣直言。王爷从前在江湖中时亦在天水门中屈居数年,这回武林盟进犯天水门一事,是否与王爷有关?”
连成碧凤目一冷,随即又换上笑意,索性坦然承认。“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确是本王授意袁傲行暗中挑拨越凤,进犯天水门。”
“王爷与那天水门究竟结下何等仇怨?”
“并未有仇怨。本王不过欲借此事挑起武林门派之间的争斗,以抑制武林势力而已。”
“当真只是如此?”穆千秋跟随连成碧亦有不少年数,看着他由锋芒毕露的少年成长至今城府深沉的摄政王,两人私下里维持着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说话不多避忌。眼前他便毫不客气皱眉道:“我听闻王爷在江湖时便与天水门门主关系亲密,数日前王爷带回一名女子,安置在王府,奉若上宾。该不会正是那位女门主吧?”
连成碧垂眸,未一语。穆千秋见状立刻明白了过来。“王爷,大局要紧啊。待王爷将大夏江山紧握手中,何愁没有美人相伴?但若王爷失了江山——”他右手握拳,又缓缓放开,掌心翻转朝下。“便不得翻身,连性命也难保,更谈何儿女情长?”
连成碧微僵,心脏似也随他的动作反复,浑身凉。“先生说得不错。成碧一时糊涂,多亏先生提点。”他躬身向穆千秋作了一揖。
穆千秋连忙相辞:“这怎么使得,王爷行此大礼,岂不是折杀下臣?”
“成碧向来视先生为仲父,何来折杀之说?”成碧满面诚恳。“先生辅佐成碧十余载,若有一日成碧荣登大宝,必用先生为相,共享河山。”
穆千秋颇有些动容。“千秋只望不负故去的飞瑶夫人所托,在有生之年看见王爷得偿所愿。”
清葵将阿茴和其它的几头梅花鹿带回鹿舍安置之后,天色已渐暗。苏颜一直跟随在她身旁,默默注视着她动作。天水门遭逢变故,她却丝毫也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反而悠闲惬意地在这儿跟鹿儿打成一片,实在不像是商清葵一贯的作风。苏颜揣测着她留在这里的动机,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早被清葵看得一清二楚。
“它们很可爱吧?”清葵关上竹篱的门,朝她善意地笑了笑。“只要你对它好,它便对你全心信赖,比起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它们实在是简单了许多。”
苏颜跟在她身侧,轻声道:“兽类怎么懂得分辨好坏?谁喂它吃食,它便跟着谁。”
清葵瞟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相比较而言,我倒更喜欢跟它们在一起。”她回头望了一眼。“若要离开这儿,还真有些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下?”苏颜试探地问。“王爷他对你这般好,难道你就真的没放在心上?”
“可惜我不是梅花鹿,谁对我好,给我吃食,我便跟着谁。”清葵笑了一声,带她往回走。“我要走自己的路。我想要的东西,必要自己亲手得到,不乞求他人给予。”
苏颜似懂非懂。这些话,商清葵像是故意要说给她听。然而她却还不太明白,这些话里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情爱一事也是如此。”清葵没有看她,继续往下说。“喜欢的,就得靠自己争取。若你总是卑微地等待,最终只会一无所有。”
苏颜忽然停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清葵回头,双眸在夜色中微微亮。“你额头上的伤,我能替你治好它。你想要的东西,我能助你得到。如何?”
苏颜注视了她半响,垂下眼。“多谢门主关心。不过我的伤是自己应得的惩罚,不需医治。至于想要的东西——苏颜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清葵点了点头,神态自若。
“你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