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朝柳湘莲的茶碗里斟满茶,那湘莲端起茶碗来,猛饮一口,抬起头来,满眼忧郁,叹道:“这也不知是哪一辈子的孽债啊――”
下面是他讲的鸳鸯宝剑的来历:
“我祖上也是公候世家,封官加爵风光体面人家。可是,人都说‘天有不测风云,风水轮流转,皇帝明年到我家。’那一年我那风光无限的祖爷爷在江南任上一月余,一日归来,欲领我祖女乃女乃及家人一起赴任上,他是江南某省一清廉府吏,政绩声名在外,追慕求访者应接不遐。但祖爷爷是个极端正直端庄的人,视满目花红皆草芥子,一片衷情只为结妻。初始,我那恋乡的祖女乃女乃并不情愿抛离故土,无奈丈夫在任中,又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可以跟从服侍,今见丈夫亲自来接,诚心蜜意感动,少不得带了丫环侍女亲随,只留几个老家人在故园看护家宅。
我祖女乃女乃到了祖爷爷府衙,日日勤恳持家,关心体贴,夫妻恩爱的小日子方圆美谈,奉为楷模。可是,天妒良缘,这一年的三月三,我祖爷爷与祖女乃女乃也与平常百姓一样,也去城隍庙里逛庙会。三月三日,那个春风浩荡百花鲜,山河锦绣气象新,桃李芬芳胜云霞,牡丹芍药遥飘香,无人不为之欢欣雀跃。最令人注目的是那庙会里人山人海,美女如云,桃羞李让,织就云霞天边锦。这节日正是年轻人的节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许多青年男女借赶庙会之时轻抛媚眼,暗结良缘。这一日偏不合我祖爷爷出面,他那文采翩翩、风流儒雅形象,如日出中天,鞍马过处皆是一片欢呼,女孩子们热烈的嘘声掩得祖爷爷和祖女乃女乃一阵好跑,只当来错了地方。不想,这之中就有个胆大的,原也是富家小姐,家中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于人群里窥得我祖爷爷,只一下被吸引住了。这原是一个不懂事、固执得很的鲜明伶俐姑娘,只因自小当男儿教养,受那新潮书本开化,并不管人家已有妻室,妻贤子孝,却一意认为她见到的就是她多年所寻觅的人了――”
“从此,那女孩子相思成癖,回家来茶饭不思,外人不见,时间不长就缠绵病倒了。她父母爱女心切,百般医治勤服侍,寻方问药到蓬莱,最后才知道这病缘起于三月三日之庙会,偶逢年轻风流倜傥之府吏缘故……”
“某一日,恰逢我祖爷爷出外巡查,又逛到昔日那城隍庙旁,庙里的住持见了他,笑吟吟地拿出一封宝剑,口内称道:‘无病无灾,百事大吉,此鸳鸯宝剑乃系本寺院的宝物,今见老爷年轻有为,政绩声高,为民所戴,特转赠汝。望府里小心收检,以保平安!’我祖爷爷见那剑清竣锋利,宝光闪烁,鸳鸯交织,浑然胜景,一看就知道是个宝物,就万分感激地谢了,收下宝剑来。
本想把剑早点拿回府,与祖女乃女乃一齐于灯下细心赏玩,却见家人来报,说是祖女乃女乃突然不翼染病,求祖爷爷快点回家探视。到得家来,见爱妻几日不见,已形消骨瘦,形容憔悴,道是旧疾忽,疼痛难忍。祖爷爷忙忙寻医问方,熬汤喂药,昼夜交替,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无奈天有不测风云,前后只一个多月的缠绵,那贤惠体贴的祖女乃女乃竟一病屈归离恨天,再也不回转……
“啊!”听到这里,众人不由都伤惋叹息,齐齐地叫了起来。那湘莲眼角含泪,只碍于众人面前,才不敢轻易掉下。黛玉不作声,把内心的波涛忍了忍,端坐琴前,纤指轻提,弹了一曲低沉伤婉的乐曲,哀伤细细,诉情切切,风声鹤唳,草木为之动容。
良久,琴声渐歇,宝玉会意,因问:“后来呢?”
湘莲又喝了一气茶水,冷冷接着讲:
“旦夕间失去相濡以沫结妻,我祖爷爷一夜间被人生无常击倒,遂心灰意冷,再不他娶,更不管人家那痴情未出阁黄花闺女!每每只对着手中的鸳鸯宝剑寻问:‘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几次欲引剑而去,无奈怜儿小子弱。几年后,奈不下那女子的一意等候,更兼家无主妇,万事劳心,遂纳之。不料,昭华易逝,幸福难挽,几年后,那女子竟也突然染疾而终,去时连一子半点血脉也未留下。”
“如果说祖女乃女乃和这位姨女乃女乃,只归是我祖爷爷的无福消受了。那么等到那剑在祖爷爷临终时传给我爷爷时,竟依然重复的故事在上演着。”
湘莲叹了口气,目光透过众人,望了空茫茫的江水、如烟的远树,似讲着一个遥远无涉的传奇:“我祖爷爷因为祖***一去不归,坚贞不渝的他整个人就慢慢一跌不振,再也无心思和精力整治公务,后待那位姨女乃女乃也死后,就辞了公务,带着一袖清风两肩明月告老回乡。等到我爷爷长大,乃也不举推荐,不纳交情,仍然经过科举,中秀才,取进士,也当了一任之官。然而祖上家业已薄,遗漏毕现。洞房花烛夜,打马御街前,春风得意好还乡,这一切也都只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祖爷爷见爷爷成家立业,以为万事大吉,可以安心地去了。
那一日,爷爷含悲忍痛清点遗物,现了鸳鸯宝剑,乃令家人关了门,独自抽剑出梢,细细把玩。正自欣赏时,门外急咚咚地敲着:‘老爷快去,夫人要生了,肚子痛得厉害,满地打滚!’爷爷一慌,那剑也顾不得收拾,急冲冲进了内室。只听得‘哇’的一声,婴儿的哭声让爷爷心头巨石落了地。然而再去看大人时,我女乃女乃满面血汗,喘息微弱,她只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请老爷好生抚养儿子**……’不待爷爷心疼绝望地呼唤,女乃女乃几乎只静静地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慢慢闭上了眼……”
湘莲满眼泪水。薛蟠心痛地哑着噪子说:“二郎要哭就哭吧,不要忍着。”说着掏了自己的干净帕子递过来。
黛玉仍不说话,乃闭目凝神,运了运气,在那琴上弹了一段《钗头凤》:
“桃花暖,杨花乱。可怜朱户春强半。长记忆,探芳日。笑凭郎肩,?红偎碧。惜、惜、惜。
**短,离肠断。泪痕长向东风满。凭青翼,问消息。花谢春归,几时来得。忆、忆、忆。”
一曲终了,湘莲感激地望了一眼黛玉,仍接着讲:
“我爷爷从此一心一意抚养我父亲,把对爱妻的满腔恋情转为对儿子的期望上,除了公务,终日闭门谢客,只为培养幼小的儿子。我父亲三岁识字,六岁能文,七岁习武,见过的人都称有少年才子之冠。然而父亲受爷爷影响,性情寡淡,操守坚一,一意习文练武,无心功名利禄,更无意紫陌桃红。甚至因为青春年少声名遐尔,地方知府登门上访,并报与州县知府,也不为之所动。平日在家读书习剑,兴起时携剑游览四方,以寻访天下名川大山为乐事。”
宝玉不由提醒道:“你父亲是怎样遇到你母亲的呢?”
湘莲道:“是呀!后来,到底是青春年少,旅途狐单,食冷清寒,我父亲在一家豁达张姓员外家住了,张员外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儿,在大人们的掇合下,父亲与那张小姐成亲了。婚后,两小口恩爱自如,赛比鸳鸯。哪知时间一长,父亲受不了大家庭礼尚往来的应酬客套,也不惯于妻儿间的吵闹纷争,于一个冬夜里,酒醉酩酊,自双手托剑于我母亲,说:‘吾今去矣,本自无根,不须寻访,各自安身立命为好!’说完,乃不顾家人万般挽留,飘然而去。”
湘莲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背向众人,幽幽说道:“吾自年少早已不见父亲,五年前母亲也因积郁成疾,含恨而去!如今我只留得那一屉宝剑随身,飘零四方,家影土仪皆在刀光剑影之中,七尺之躯聊以寄托啸傲间了!”
宝玉等忙站起,亦走到他身边,伸掌抚了他的背,都叹:“二郎不必伤心。都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如今有我们在,何必伤神如此!”
湘莲仍不转身,只象征地点了点头。
薛蟠也忙说:“兄弟何必难过如此!前日我母亲不是已经认下你为她的干儿子了。从此以后,在我家有我的一份时,必有你的一份!”
湘莲用手握了薛蟠的大拳,施礼道:“多谢哥哥!”
这时,黛玉抿了一会儿茶,乃说:“各位不是要听琪官唱曲儿吗?现在可以请他唱了么?”
宝玉忙道:“好!”一边忙搡琪官:“那么你就唱几句,林妹妹抚琴吧!”
黛玉点点头。
琪官经过几日的厮混,与众人也相熟了,这时也端正了神色,问:“唱什么好呢?”
黛玉说:“就唱刚才柳二爷家的传奇吧!你比照相近的曲子捡一段唱来就是。”
琪官思索了一会,乃唱道:
“为什么离别还要笑,
也许是习惯了佯欢,
琵琶第一弦,
宫调的人月圆,
乐声咽缠绵,
只为我泪湿青衫。
……
月未圆,
人将散,
一叶扁舟月半弯。
何时归来你我看不见,
也许过去还未出现。
轻烟里东去的流水,
始终倒映,
我的怅然难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