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迎上去,柳、薛二人兴冲冲地拿出银票来。宝玉因问黛玉,谁来做这样坐台的事?黛玉道,我自然是不大管理,你们自己拿个主意吧。宝玉没法,只得与柳、薛二人点清了数目,交与随来的家人赖大管家好生仔细地收了,到时一一归总再计算分成。
那王宏因吩咐店家又给柳、薛二人上茶斟好酒,因问二人姓氏家乡。柳、薛二人拿眼去瞧宝玉,宝玉于是代答道:“这一位是在下的朋友,人称小柳子,原也居住在京都城中。另一位却是姨表兄,姓薛,本是金陵人氏,只最近为生意的事暂时入住我家。”
王宏听了若有所思,乃举杯相邀,爽朗地说:“原来都是京都故人,今王某有幸相聚于此,只应了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也’!今与二位饮此一杯,从此干戈化玉帛,都只以兄弟相称!”
那柳、薛原也是最豪爽不过的人,今见王宏出手大方,说话诚恳,人情世故面面俱到,哪有不高兴的,乃举杯一饮而尽,言尽归好!
一时,王宏也与宝玉同饮,宝玉回敬过。王宏因道:“适才听口气,金兄也是京都人氏,不知金兄可听说最近京都城中的一些要闻大事?”
宝玉迷惘道:“王兄所指为何?当请明示。”
王宏顿了顿,斟酌着道:“金兄难道没听说那宫中的事,有一位贾府人家女儿入宫多年,现如今晋升为贵妃娘娘?……”
宝玉大惊失色。那薛蟠急着直叫:“是啊,是啊!就是他……”哪知宝玉一把打断薛蟠,抢着说:“听倒是听说过,只不知王兄仍有什么疑问的?”(这一趟出门来,生为纨绔弟子的贾宝玉倒也学会了许多的见识!)
那王宏本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宝玉的反应,哪里料到他也来个倒打钉靶,只得慢慢说:“我看金兄长得与那位娘娘大有相似之处,所以问起!”
薛蟠大手一拍,再不管宝玉的阻挡,道:“这不就是了!王兄说得对极了!那贾妃原是这‘金……’的长姊。”
这一下轮到王宏大惊失色。他慌乱地移过头来,顷刻间转移话题,只淡淡地问道:“是么?哪有这么巧的!那么,你们一行南下为何故?”
薛蟠道:“还不是为着这贾妃省亲要盖省亲别墅,贾府里闹得人仰马翻,我们几个皆同他俩人趁机南下游玩,顺便采购一些货物。”
王宏点点头,道:“主意还不错!这是个机会。”一面想了想,因说:“这么一说,我刚才那点礼物也是要做到物尽其用了,呵呵……”他说着,又摇了摇头,似有无奈之态。
众人皆不解。因互相以目疑问。
这时,王宏身旁的那小厮又在催促道:“爷,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起程了!”
王宏用手一拂,说:“慌什么!”一面转向黛玉,声音转向和婉,笑问:“这么说,林公子也是京都人了,也将南下的?”
黛玉道:“实言告诉兄台,你前一句是错,后一句却是实!我本是江南人氏,因寄居在外祖母家,今日得此机会南行,也算赶着清明时,回家祭扫父母墓前。”
“哦,”王宏拖了一个长音,声音愈加小心翼翼:“我猜测林公子父母双卒,现今寄居京都外祖家?!”
黛玉点点头,说:“是呀。”
王宏不由起身,几乎在掩饰着什么,乃背对着众人,缓缓道:“对不起了,如果我的唐突引起林公子的忧伤,不知可请宽恕?”
黛玉乃平静地说:“往事已去,亲情不再,早已心如枯木,兄台不必为意!”
王宏点点头,因回过身来,对着黛玉,仍缓缓道:“能淡定高雅如林公子者,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不时,在下就要告辞了,只在此切切嘱咐,愿林公子南行归来,早日询问故人,以解玉笛之谜!”
黛玉脸色一片红晕,因仍淡淡说:“这个自然的。”
宝玉点点头,也道:“是呀!这个王兄尽管放心了。”
王宏因又望向宝玉,若有所思,因转向众人,举起酒杯来,缓缓笑道:“本是拨冗去繁,追寻春光而来,不想廊坊一会,纸鸢为媒,结识了尔等青春年少知己佳人,在下于心大慰,这一趟出门值得了!如今,在下就要先辞而去,现借这一杯薄酒,预祝林公子、金公子、柳爷、薛爷,还有这一位唱小旦的,南下途中一帆风顺,心满事成,早去早回!”
“好!”众人都站起身来,“砰”的一声碰了杯,把这店里的上好佳酿玉露琼浆一饮而尽!
王宏放下杯来,对着众人道:“后会有期!”一边对黛玉微微笑道:“今日我就别过了,但请林公子记住,后会有期,玉笛盼相逢!切记,切记!”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带着家人,白衣飘然而去。
众人张口讶然,看着这神秘莫测的王宏飘然而去,瞬间不见了踪影。宝玉回过头来,早已不见黛玉,知道她已和紫娟雪雁回楼上房间去了,心中怅然若失。幸好有那琪官、柳、薛等人陪同,一会儿众人又喝了一会儿酒,说了一会话,看天已晚。拟定明日仍登船,继续南下,争取早日到洛城,了却湘莲的心事。
“碧流千里行色匆,又谴吹梦到洛城。”
洛城,洛城,这个曾经的五候将相帝王之地,又将是怎样一副繁华胜景?借着窗外薄薄凉月,黛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起今日遭遇到的一切,似乎宛如梦里。她想起自己本是女儿身,然大胆地装扮男儿,百千人中豪气顿生,悠然举笛,物我两忘,此为一幸乎?祸乎?她想起自己在风筝赛会上,毅然与王宏雌雄两和,珠联璧合,恰到好处,实为千古奇闻,古今旷典乎?她想起自己和宝玉、湘莲等不顾众目睽睽,安然地按照自己拟好的计划纤毫不露地赢得大蜈蚣与巨游龙的胜利,自己也亦然稳夺冠军,实为一奇乎?绝乎?她想起王宏那神秘莫测的眼神,更是神秘重重的话语,始终不知他的真实面目,却一再告诉自己,那玉笛原为天生一对的,日后自有会时,神乎?奇乎?……
他是谁?自己又是谁?宝玉呢,将又会如何?……一夜里辗转反侧,闭上眼来,张牙舞爪的大游龙、漂亮骄傲的玉蝴蝶、龙凤飞舞的玉笛,还有一双温润如玉的星眸,一双深情难舍的痴目,一切的,如镜头般在眼前回放,折腾得久已不失眠的她不由心底慌:上帝呀,千万别让那前世折腾人的失眠症,带到这再世为人的林妹妹身上呀!不然,一旦形成习惯,夜不能寐,将如何保持那羞花闭月林妹妹的玉容仙姿?!
想想真可怕,在这样迷迷糊糊里,黛玉因而昏昏沉沉睡去。
“姑娘醒啊,宝二爷、柳二爷都在催了!”迷糊里听到有人说话,用力地推揉自己,可是黛玉感觉两眼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来。真是的,昨夜也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才入睡的!“姑娘,醒吧,太阳老高了!”那人不依,依然在着急地说。黛玉只得费力地睁开眼来,面前是紫娟那着急、等待的眼神。她点了点头。紫娟见此,忙近前来,又小声说,一大早,柳二爷和薛大爷已去袁大店里定钩了各色各样的好风筝,待回程时再一并起运,现在诸事已毕,单等姑娘起床,早早出了。因为一路船行得慢,要赶在日子前到达姑苏,还是得抓紧时间。
黛玉点点头,坐起身来,穿好衣服,一应换了行程的服装,脚下穿了风雨小朝靴。接过雪雁递过来的洗脸水,净脸、漱口,一丝不乱,然后端了茶杯坐到妆台前,一边趁热喝茶,一边等紫娟为自己梳头挽髻。今日紫娟早有心为她梳了个容长髻,扎了紫玉带,不带簪子,好预备戴那与衣服相配套的天蓝色帽子。眉不描自黛,唇不点自红,黛玉只轻轻地均了些胭脂和薄粉在脸上,薄薄地,清芬袭人。
依然是娉娉婷婷地自楼上走下来,早看到众人在下面呆若木鸡地迎着,因笑了一笑,柔和地说了一句:“让大家久等了,真是对不起!”旁若无人地走到那已准备好的早餐桌前,黛玉只吩咐紫娟、雪雁陪同自己吃,因为其他爷儿们早已吃过了。廊坊本地的早餐有豆浆、油条、牛女乃,也有一两个糯米丸子,外面粘着密密的芝麻,里面因掺和时令野菜,翠绿可鉴,惹人谗涎,黛玉因高兴地一连吃了两个,正合自己口味。
那宝玉早挨过身来,与林妹妹闲谈,昨夜睡得可好?可是做好梦,今晨起晚了?黛玉只得边吃边笑着告诉他,也没什么,只是不习惯出门来,经历的都是前所未有的,见的人也多了,所以扰了睡眠,入睡迟了些,醒来自然晚了。宝玉点点头,也说了一些自己昨晚睡得也不安稳的话。黛玉笑笑,打量他精神并没有异样,乃也放心不提了。
这当儿,因窥得店门口有一些五六岁的小孩子探头探脑地溜进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一群外来之客。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圆圆的脑袋上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睛,明亮极了,煞是可爱,黛玉不由多望了几眼。那小男孩也机灵,见黛玉生得天人一般,又和蔼可亲,乃不由自主地向前进了几步,那店家瞧见,忙驱他说:“去,去,哪家的小孩,混来干什么?”黛玉忙止住,不让店家阻挡,只叫道:“来,小孩子,吃张饼吧!”因而筷子夹了一根油条伸向他,小男孩子受了店主的阻止,只不敢前来,黛玉仍举着笑着招呼他,宝玉等忙唤男孩子,“快来呀,吃油条!”小男孩迟迟地上前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接了,因好奇感激地打量黛玉,黛玉放下筷子,拉过他的手,问道:“几岁了?可上学没有?”男孩子迷惘地摇了摇头,宝玉忙又在旁笑着帮他说:“真是可怜见的,他怕你呢,哪里还敢说话!”黛玉怜惜地摇了摇头,命紫娟赏了一个金元宝给他。小男孩儿眼睛亮晶晶的,手里紧紧握住元宝,感激地看着黛玉,一低头,讲了句:“好姐姐!”童音袅袅的,清越脆亮,让人如闻天籁一般,黛玉不由心头一动。笑着让他去了,一面命已吃完饭的紫娟雪雁拿了一些碎银子赏了门外的小孩和看客们。
店主连忙用手轰赶那群人而去。黛玉已吃过饭,一边再问家人小厮事情好了没有,可以起程了。
黛玉在白色衣袍外又披了那红色的薄披风,宝玉也是水蓝外着大红的披风,那湘莲一身渚黄,薛蟠常作灰褐色,琪官偏爱撒花洋绿。还有紫娟雪雁,一个杏黄一个绯红,紧紧围绕在黛玉身边。一行人在店主笑容可掬、诌媚讨好里鱼贯而出,好不意气风。
出门一看,街道上探头缩颈的人早黑压压地挤了一街,围着刚才的小男孩问这问那。这时见了黛玉宝玉们出来,早唬得“哗”地一声向后退,那样子让人可笑至极!仿佛又是了当日初离贾府之时。
黛玉乃举目空中,廖廖地只远远有几个红红花花的纸鸢,不知是昨日的残梦,还是今晨的清兴,不由在心里感叹道:
“廊坊,别了!给我一时清兴雅会的地方!
廊坊,别了,不知从今以后是否还可得遇你的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