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 四四 妙玉辞行别贾府 宝玉陈词欲远游

作者 : 剪水为衣

那正厅内早摆了两桌果酒,中间用帘子隔为内外两间。贾母薛姨妈邢王夫人等见妙玉来了,忙都起身来,妙玉忙过去与贾母请安,行了礼。妙玉又与众人垂头行礼道安,想到今日不同往日,众人又都笑着看她,不由得一时脸又红了,只默默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那邢夫人因为过来得少,为她打了圆场:“这下可好了,我们府上又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儿,作了自家人。就是那外孙女儿要去了,老太太也不必伤心的。”薛姨妈道:“正是呢。我看这天大的喜事儿,老太太可是占全了,也不知哪世修来的大福大喜,叫人羡慕得不行!”贾母笑道:“姨太太会说话儿,你可别吃在碗里,看着锅里,你们家蟠哥儿也定亲了,宝姑娘又要侍选,也差不到哪里去。”众人说了一会,一边入了席,好不让那王府来的人久等。那妙玉自和黛玉坐在一起,紧挨贾母坐下,余下的姑娘们序次陪同。宝玉并没有坐下,倒是去了外间男客里照应着。想想,自己也是快成亲的人,说大就大了,不好意思再在里头姑娘媳妇那里厮混了。

余下别离的话辞也不多冗述。只说一时饯行席散去,妙玉与众人依依惜别,带着琉璃登轿而去。一边贾政早修书一封,交到那执事的公公手上,烦望交给北静王爷亲启呢。这书的大体内容,黛玉及众姑娘姊妹都听王夫人和凤姐儿说了,原是按贾母的意思,妙玉这番虽去了北静王府,但只是暂时的义女,已由张神仙撮约,与宝玉联姻,只待三两月后的中元日迎娶了!还望王爷王妃好生看待云云。

一时那宫车姗姗远去,逶迤连绵,好不叫人看得呆了。这北静王府的排场果然不差!余人都自嗟叹。只那有二人最是看得呆了!一个是宝玉。自妙玉出了潇湘馆,出了大观园,人多难以拨冗,当着祖母、母亲、姊妹的面,与妙玉竟再不能多说一句话,只得以目深情传送。及到妙玉的车走了,众多的姊妹依依挥别,更不好上前去,只是远远是离了人群,眼看那八人抬的板舆启动了,竞一时百感交集,不忍久闻。再一个是黛玉。她因为妙玉是自己从南方带回来的,及至北上遭遇种种,虽果然不违自己初衷,让她与宝玉相好并联姻了!然而看到这宫车冉冉而去的壮观,不由得触景生情,想到不久自己也将这样决绝地离去,到那时,与妙玉相见又知在何时了?更何况宝玉、宝钗、探春、湘云等!望前路茫茫,思过往渺渺,不由起了太息感叹:莫非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一个人一生一世的命定――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生是否如此,才不至于单调呆板、枯燥无味呢?……

黛玉一边想着一边叹息,竟也了无思绪,再也没心思与贾母及众姊妹道乏了,只默默地独自避开众人,回了潇湘馆。及至园中,看到老嬷嬷们在收拾园子,春兰秋菊在梅苑门口怅然倚门,无所事事,不由更觉人去楼空,从来没有过的伤感袭上心头。回到自己的房里一时又不知作什么好,乃信步踱到园子里,歪在那秋千架上。也不知过了多时,恍惚里听见有人独自长叹:“这可如何是了,只满目凄凉,今日何似往日!”黛玉不由心中一动,身子一颤,秋千架晃动起来,欠身看去,却是宝玉正背向着聊叹潇湘馆园子。听到响声,宝玉回过头来,笑着说:“妹妹醒了,我还当你睡着了呢。”黛玉坐起身,回了一个浅笑,说:“二哥哥来了,有失远迎。怎么就差一步就睡着了呢,真是昨夜睡晚了!”宝玉因呆呆地看着黛玉睡醒来微红的面颊,娇女敕如花瓣,又一怔间仿佛仍然妙玉的眉目分明,那夜的梦境不由袭上心头,禁不住月兑口而出:“妹妹,果不成你和妙姐姐将来都要离我而去,那到底是哪儿呢?”黛玉奇道:“都离你而去?不会的吧!妙姐姐不是已经许定了你,将来就要迎娶了!二哥哥怎么说得这么纳闷?”宝玉痴痴道:“妹妹,你不知呢,前夜里我作梦,梦见你二人去了那钟灵神秀之地,也记不起哪里的门儿,哪里的缘起,只纳闷的是你们俩竟都抛下我不顾,径直朝前走了,好不叫我伤心痛绝!而今日她这一去,至如今,我的这个心口仍在突突地跳着,也不知什么缘故……”

黛玉一怔,忙从秋千上下来,轻轻走到他身边,直视了他的眼,安慰道:“二哥哥这是太紧张了的缘故,所以才有那样的梦靥,那样的担心呢!我劝你还是回房里去休息一会儿,省得闹出毛病来!”宝玉摇摇头道:“不能了,我刚才就是在房里歪着,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难受的很,又怕她们报告了老太太们惊慌,所以才说出来看看妹妹呢。”黛玉哦了一声,说:“既如此,颦儿但陪二哥哥饮一杯茶吧。”说着,作了个请字的手势,来到那园子里为姊妹们相聚常设的茶亭里。那一会儿的桌面还没褪下,二人坐下,正好。黛玉叫紫娟另捧了碧螺春来,亲执朱砂壶,向碧玉水晶茶碗里细细地斟茶去。一边斟,一边笑着向宝玉开导:“莫说二哥哥如此紧张,颦儿这一向也睡不安稳,自两个月前一时兴起,为薛大哥和傅姐姐作了好事儿,受了几句称赞,竟致一颗平淡的心沸腾浮燥起来。这一向里又目赌了琪官与云儿这一对儿,如今又是大大地促成二哥哥的事,几若繁花簇锦,目不暇接,令人如梦似幻,似喜还惊。本来平静的日子如投进一枚滚烫的硌石,整天昏乎乎的……”宝玉道:“是呀!我也是这般。”黛玉道:“你还不止这些呢。你本是一个心地纯洁善良的人,镇日里生活在锦衣玉食当中,从来是好者取之,厌者乏之。至如今能与自己的心上人儿相识相成,那欣喜更是非人可比!”说着时已不自觉地脸红成一片,自知有点冒失,不好意思了。宝玉听得黛玉赞他的好,面上略有喜悦。黛玉见他颜色稍解,抿了一口茶,继续说:“妙姐姐今儿答应去了北静王府,于她于你都是极好的,将来,她再嫁过来,只怕还多了一份嫁妆呢!”宝玉笑道:“哪能想那些!我只担心的她这一去,回来得难了。”黛玉奇道:“二哥哥何出此言?不若向时所似。”宝玉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本来也是与她好好约定的,叫她尽管放心而去的,哪里及到眼睁睁看着那宫车过也,一步一步地远去,竟是悲从心来,猛然的感到不安和失落。”“这个?”黛玉一怔,想了想,乃说:“这大约也是正常的事儿,所谓的‘触景生情’。古人早有见微知著,落叶知秋之说,就是说从一丝一毫的迹象来预知未来的事,并还常常主宰了自己的心灵和情感呢。如逢春花而心喜之,见落叶又无端起伤悲,大都是心由景造了。适才,颦儿也是看着姐姐的车儿远去,泪从心底涌起,无限的低婉徘徊,只当着大家欢笑在前,不好意思流出了。那时,可真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般!”

“何止是东西,那是宝贝!”猛听得身后一语传来,唬了二人一大跳,回头一看,却是湘云,正笑吟吟地看着二人。黛玉、宝玉忙起来让座,一面又叫紫娟斟了茶。湘云只望着二人笑,说:“大家都在四处找宝二哥呢,我说再不是,就是到潇湘馆来了。我也等不及她们,只一个人先来看看,果不其然了。”一边又嘻嘻地说:“刚刚悄悄听了好一会儿,原来是二哥哥因为妙姐姐去了,只当丢了宝贝儿一般,丢魂失魄的,正在这里诉苦呢!而我们的林姐姐倒是一个活月兑月兑的救赎菩萨一般!”一番话说得宝玉不好意思,只也嘻嘻地望着她笑。

黛玉也笑着对湘云扬了扬眉,嗔道:“云儿从来就是这样快言快语,倒叫人生气里也责怪不起来。”一边又问:“你从哪里来,可知大家都散了么?”湘云道:“可不是散了。我听着老太太和太太议着明日要带宝二哥亲去北静王府,向王爷王妃下帖求亲了,个个好不欢喜!老太太叫二女乃女乃一边准备那该送的彩礼银币,叫老爷另一边再好好写了他二人的生辰八字,一切要庄重地办好才是呢!”黛玉喜道:“果真,这才是好事儿,正谓喜洋洋瑞气盈门呢,哪里还有二哥哥这样杞人忧天的,还不正经儿好好休息去,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一边说,一边冲宝玉调皮地眨眼。宝玉听了她二人的话,顿把整个心思又回到贾母、凤姐、贾政这里,知道他们都正在筹办自己的事,一切的果然不要自己多说一句,多想一个,始觉一直咕咚着的那颗心有了着落,心神安静了许多,感激地看着她二人。

这时,袭人找来,说:“老太太刚刚派人找二爷呢。原来是在这里,也叫人好找。”不等黛玉、湘云让座,宝玉忙起身,双手抱拳,略作一躬,说:“我也该回去了。劳烦林妹妹和云妹妹二位雅陪,宝玉心里爽快了许多,就这里道谢了!”黛玉湘云忙说:“二哥哥客气了!”眼望着宝玉去了,湘云向黛玉轻轻呶嘴,笑道:“林姐姐你看,我就一句明日可以去看妙姐姐了,那个人就立马精神了!”黛玉抿抿唇,也轻笑:“是啊,这叫为情所困,为情痴迷呢,他这样倒是上痴情的人,将来妙姐姐的福气大着呢!”一边想着自己的将来,竟一时停住,不知所思。那湘云听了她的话,也想到自己那未见面的那一位,不由也呆了一呆,皱皱眉,以手撕叶,漠漠任思绪飘飞……

宝玉进了贾母房内,一屋子里人正含笑地等着他。向贾母道过安,贾母只一把搂住他,拉着他的手,说:“好孩子,怎么看着看着就大了呢,我记得那时握着你的手还细女敕得很,今日到是有了些筋劲儿,敢情是真的长大了!”凤姐儿笑着说:“老祖宗说的是哪年的事儿,还细女敕得很?人家可是要订亲了!不是真的长大,难道是假的长大!”众人都笑。贾母因说:“今儿你父亲和你娘都在这里呢,他们正商量明儿去王府里送礼定亲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们说,要什么只管要,过了这一刻可由不着你了。”宝玉忙谢过,一边看贾政和王夫人也含笑地点头,因想了想,说:“宝玉劳老祖宗、老爷、太太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常思感激,无以报答,今日哪能再因个人之事烦劳大人!”还未说完,凤姐儿嗔道:“你瞧,你瞧,这是啥话!”贾母王夫人也感动地摇头说:“傻孩子,不说这个,难为你有这个心,我们也值了!你有这个心就好,我们也就不希望什么。只今日不谈这些,你尽管要的只说吧。”宝玉接着说:“我如今也大了,这桩亲事本是我自己的事,难得老太太、老爷、太太们都同意,并相帮着筹办,没有让宝玉有一丝一毫的为难处。宝玉心中感激的很,所以实在想不起还需要提什么要求的!只如果可以的话,宝玉倒有一事相求了――”贾母、贾政都道:“你不必吞吞吐吐了,有什么直说了吧。”宝玉说:“其实也是一时的兴起,宝玉想明日和父亲一起去看过妙玉后,从此想独自一人出外清静几个月,无论游学也好,学佛参禅也好,或其它的游历经商,但凡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悟悟人间道理,只待中秋节再回家来完了人生大事。这个――不会有多大问题吧?”

“这个?!!”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他何出此言,一时都怔住了。凤姐儿叫起来:“宝兄弟今儿怎么了?我怎么觉的这一出一出的话里与平日就是大不同,叫人奇怪得很!”王夫人也急道:“我的个儿,你这是怎么了,又要出门去?这还不叫你老太太和老爷担心死!”宝玉见贾母默然不作声,贾政皱着个眉头,因解释说:“我也没有什么多想的,只想到不久,林妹妹和妙玉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无事可干。况近日随先生读书,常读到‘好男儿志在四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语,莫不内心沸腾,常想我正值青春年少好读书之时,如何可以成日里只在家里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古人尚有王祥卧鲤、孟竹哭笋之孝举,我今成家在即,却无一职半薪奉养父母,这可如何仰对圣人,俯察内心?所以宝玉闲思,要举己之力求己之得,独自游历,苦学勤练,修身强德,有所思,是幸了;有所得,更幸了;有所成,岂不幸之大焉!”

从来没听到宝玉讲得如此慷慨激昂,铮铮有声,众人都听得呆了。那贾政微微颔无语,贾母也若有所思。王夫人、凤姐儿见贾母等不说话,也不好意思再唐突。半晌,贾母开口道:“好孩子,你那话讲得如此叫人心痛,不说老太太我听不懂,听懂了也不好要你离开的,你瞧瞧,,哪一日不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看着你平平安安才安心睡觉。如今说到远离,况又是独自游历,岂不叫老太太我为难了!”贾政也点点头,说:“孩儿说的虽不错,但老太太讲的更是道理。你只知古人讲个人要修行,岂不知古人也讲,‘父母在,不远游’之大礼?况且我们家还有老太太这样的高堂!”王夫人等略有喜色地看着宝玉,希望他能听到他父亲和老太太的劝篾。哪知宝玉道:“老爷讲的大道理,宝玉也想到了,宝玉知道此番又提起出行,必触起往事,叫老太太伤心之余,还会连累到林妹妹她们的不是呢。但老太太和老爷难道没想过,倘若没有上次的出行,宝玉能得以机会游历江南,见识异域风土人情,增长人生阅历学问?更何况还锻炼了筋骨,遇到了妙玉这样的好姑娘――”说到这里不由脸红了,众人会心地一笑,那凤姐儿偷偷地伸出小指头刮脸皮羞他。宝玉装作没看见,仍说:“老爷讲的‘父母在,不远离’居然是孝中之大,但我想那一般是指贫寒独生子女家庭吧。像我出生在这样一个百来人的大家庭里,不说叔伯兄嫂那一辈人多在掌家务事,就是兄弟姊妹侄儿的,也是一大群的,老太太、太太跟前成年累月里不乏儿孙绕膝,老由子嬉戏彩斑衣之类举。今日就当宝玉不孝,为个人私为不能在祖母、父母前尽孝吧!仍然是古人的例子,‘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不也是讲父母送儿远行的故事?哪有一个一个都守在父母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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