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响,毛笔被莫安之狠狠掷在地上,也成功地将此时心思千回百转的卫若子吓了一跳。这一声惊得她脚肚子一抖,不由自主地连退了两步。腿撞在床沿,一个没站稳,顺势坐在了床上。
“我说过,莫要自做聪明。”看到卫若子又是那副无知茫然的天真表情,莫安之的声音慢慢变得冰寒起来:“你今日费尽心思让公主将李隅全招来为你看诊,为的是甚?你是否认为,以太医院首座医正大人之医术,定不难发现你身上所中的哑毒?”
“那又如何?”他脸上一片安静,声音依然冷冰:“不说李隅全有没有那本事替你查诊出身上哑毒,便是被他查出来了,又能怎样?”
“或许父亲大人如你所想,由此事猜到有人暗中与他为敌,并由此生出警醒之心。”
“你莫要忘了,丞相大人一介门奴所出,拜公孙将军成全得以月兑除奴籍自考功名。经科举而入官场,靠卖主而入列三班,从都察院到翰林院,吏部侍郎,兵部尚书,直至如今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娘子,你这位爹爹可不简单。”
“历来官场的凶险杀伐不下于战场。娘子为何不想一想,令尊能有今日之地位权势,背后遭他算计为他开路因他家破人亡灭门绝户的,又何止公孙一门?你再想想,这些人,是不是都会同我一样,恨不得能生啖其肉?”
“娘子要父亲大人怎么在这众多仇家之中,将为夫我找出来呢?”
笔挺的身影在昏暗中影影绰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就着灯火的熄灭而融入黑暗。
“为夫不妨帮娘子你推测一二。若事情真按娘子所想,李隅全诊出娘子原来并不是因病致哑,而是为人所害,身中哑毒。你认为会怎样?李隅全会不会冒着将整个太医院拖累的风险,将你中毒的事当着公主的面说将出来,闹到人尽皆知?”
“别忘了,整个太医院两个月前为了娘子你的风寒急症闹得焦头烂额。三位副医正大人出马为你调理一月有余,却将丞相大人最疼爱的卫四小姐治成了哑巴。娘子,你怎么不想想,你中毒致哑这件事若是由太医院医正大人嘴里说出来,会有甚么后果?李隅全他敢么?”
“便是李隅全他有这胆子,丞相大人又会怎样做呢?父亲大人想必会十分愤怒,非常伤痛,然后万分自责,但,最后他必然要将这件事交给为夫来处理。把这背后谋害我挚爱娇妻的凶手找出来,千刀万剐。这种事,除了我这个为了相府四小姐不惜舍弃功名不要,驸马不做的好夫君,还有谁更适合来做?”
莫安之淡淡地说着,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者,在谆谆不倦地教导晚辈为人处世的道理一般。但这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冷静分析陈叙,却能让卫若子平白无由地自心底生出莫名的惶恐。
末了,他轻叹一声,道:“卫若子,我到底是该叹你聪敏多智呢?还是该叹你荒唐可笑?”
莫安之立在书案后的身姿挺拨如松,书案与床榻间的距离仍没能减弱他给卫若子制造的高压:“看来那日我说与你听的故事,你并未认真听进耳内。”
“本以为,将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说与娘子知道,多少总能让你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小姐,不再将事情看得那么单纯愚蠢至极。现在看来,我还是将你想得太过聪明了些。”
卫若子坐在床沿边上,顺势将身子往床幔里藏了藏。耳中听着莫安之冰冷的语音,心中愁思暗涌。
天地良心,她已经尽最大的能力想要将这复杂的人生过得简单一些了,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坚定而执着要将她的人生往复杂纠结的黑暗深渊里拉扯。她要能张口说话,铁定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这男人:“别这么阴谋论行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放个屁都是为了将对头熏晕以谋后计么?姐今儿只不过不小心真情流露肆意张狂了一把,哪有你说的那么多处心积虑了?”
她能做什么?
她能写张便条告诉卫新元,他的心月复义子是颗混在鲜汤锅里的鹤顶红胶囊吗?不能。且不说她能写出的简体字对这个时空的人来说各种莫名其妙,她便是写出来成功躲过莫安之的眼晴,顺利送到卫新元手中,她亲爱的父亲大人也铁定看不出来,这是他亲亲宝贝乖女儿亲手写给他的鸡毛信。卫丞相只会冷笑着将她的心血递给莫安之说:看看,这又是哪个傻货给咱父子俩使反间计呢。
她能借件散发无限圣母光辉的外套,以各种以身殉道以身饲鹰,饱含悲悯情怀的英勇事迹感化他吗?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教化:这个,放下仇恨吧,退一步海阔天空。放下仇恨吧,看看这广阔天地,哪里不可任你遨游。放下仇恨,笑揽风月,卧看红尘,这才是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人生追求啊。
……
好吧,她的思路似乎跑得过于遥远了些。若她真这么神神叨叨地站在莫安之跟前给他唱经,只怕他会找个法海来将她这妖孽给收了,还世界一片安静详和。
卫若子躲在纱帐后,任由思绪在脑子里信马由缰。忽然感觉有两道没有温度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来回扫射。下意识地一抬眼,才发现莫安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来到近前,一张脸与她相隔不过咫尺之间。
她忙将心神拉回,牵动嘴角,摆出一个讨好的笑意来。
卫若子的笑容让原本眼神森寒的莫安之目中异光大盛,脸色不停变幻,不知道在心中想些什么。片刻过后,他似乎接受了卫若子僵硬笑容背后的讨好,脸上神色忽然放松下来。
他在卫若子身边坐下,懒懒地靠在床头,微微眯起双眼,收尽里面无尽光芒。声音里露出些许疲惫:“成亲这么久,为夫似乎还未享受过娘子的半分温存。过来,替为夫揉揉。”
卫若子直愣着脸,脸上那个讨好的笑因为过于震惊害怕而变得有点夸张可笑:揉揉?揉揉你妹啊。冰山男主演腻了,现在改演蛊惑版霸王硬上弓了吗?大哥,你这又要闹哪样?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日三变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啊……
斜倚在床头的莫安之嘴角不为人知地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正在愁肠百转慌乱无神的卫若子生生被这一声冷哼吓得一哆嗦,差点滚到床下。心中挣扎了半天,终于在心中给自己下了个悲壮就义慨然赴难的命令。她将双脚缩到床上,小心翼翼地爬过莫安之靠头的那一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双手搁到莫安之头部,轻轻缓缓地揉了起来。
莫安之闭着双眼,似乎很享受头部传来的舒适温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卫若子双手指尖尽量无限温柔,心中却充斥着各种恶毒诅咒无声谩骂。
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时的静谧,只有桌上的那盏烛火,将窗纸上的树影照得摇曳生姿。一股怪异的气氛在屋子里的微光中飘荡,空气似乎渐渐回暖。
揉了不知多久,斜倚床头的男人久久不再言语,似乎睡着了。卫若子双手酸痛,在莫安之太阳穴上的手指顿了一顿,见他没有反应,索性停了下来。
莫安之双眼没有睁开,嘴里静静开口说道:“我突然很想知道,刚刚娘子嘴里滔滔不停的话语里,究竟说了些甚么。”
卫若子身子猛地一震,还未来得及抽回的手指又开始在他头上揉动起来:好吧,她就知道这个恶毒的男人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她。
“想必是很有意思的罢。”莫安之睁开双眼,满含戏虐之色地看着她:“认识娘子这么些年来,为夫第一次发现,娘子温柔娴静的背后,居然还隐藏有如此不羁的另一面。为夫现在在想,我是否需要换个方式,来阻止你某些自以为是的徒劳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