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人海中缓缓向前,像平稳行驶在大海中的一方孤舟,破浪而行。直驶到前方一座极简易的木台前,才算彻底停了下来。那木台搭得极为随意,若不是四周围围了重重的禁卫士兵以及身着京都府役官服的衙役们四散在人群前面维持秩序的话,那木台其实也跟一些跑江湖卖艺人临时搭的戏台子差不了多少。
这原是一片极为平阔的广场。此时因为人群簇拥的缘故,显得异常地拥挤不堪。马车停稳之后,人们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即将到来的血腥场面的热切期待,又开始喧闹了起来。浩瀚人海涌了上来,将那方木台重重包围在了中心。人群中传来一阵一阵由小渐大的声浪,将这辆黑色的马车也一并淹没在这片喧嚣人海之中。
雨点织成细密交错的水网倾盖下来,落在广场地面,落在如蚂蚁般密集的人头上,落在各种或粗布或锦缎或丝绸织成的衣裳上,却依然没能驱散这些莫名激荡的京都百姓们。
广场中弥漫着各种情绪,紧张、漠然、兴奋、莫名的悲哀,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将这一方天地包裹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奇异热闹得扭曲了的场景,并将它与原本平静的世界生生切割了开来。百味杂陈的人群在躁动不安地等待着……
一列气势凛冽的队伍沉默而肃杀地开了进来,在人们的注目下,京都府尹大人昂首带着一众官员们威严凌厉地走上木台,列席坐下。府尹大人的眼光在底下人群里威风凛凛地扫视了一圈,陡然看到人群中那辆沉默的黑色马车,眼皮不由得一跳,气势骤然弱了几分,神色间无由地平添了三分卑微恭谨。
“带人犯——”木台上一声高亮的呼喝,又有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从人群里穿行而过。囚车中锁着一个头发蓬乱满面血污衣衫斑驳的大胖子,那胖子双手套枷,露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脑袋上神情痴呆,眼神有些畏缩,有些惶恐,有些惧怕,还有一些……隐藏得极深的愤懑。
自这囚车乍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人群“轰”地一下就爆发了。人们压抑许久的期盼和兴奋,被这囚车上胖子衰败颓丧的形象激出了第一轮的宣泄。
“是他么?是这个人么?呀,听说做很大官的……我就说么,一看就是个当大官的,你看他这一脸福相……”
“呔,还一脸福相,一脸衰样还差不多。要不衰,今日还能落到这种地步?”
“切,你以为状元公就是这般好得罪的?要我说,这位侍郎大人啊,他就是个没长眼的。惹谁不好,居然让猪油蒙了心遮了眼,竟去招惹状元公子。你说状元公子是那么好招惹的?”
“就是就是,他招惹状元公子也还罢了,这夯货居然还敢将状元公子的心头肉小娘子给绑了去。你说他这不是找削是甚么?嗐,真白白浪费老天爷给他安排的这一世好运道……”
“……”
“……”
“不是说状元夫人这次是给一班山贼恶人绑走的么?听说还没来得及怎样呢,那班恶贼就被状元公子领着人在山里追着蹿了三天,然后一窝给端平了。那夫人汗毛都没少一根,哪值当弄这恁大肝火?”
“噫,说你是个没见识的你还不服气。那班蟊贼怎值当状元公子来用这狠绝手段?斩草当然要除根,擒贼当然得擒王。你以为状元公一转回头来,便给这位侍郎大人扣上了恁般大的罪名是所为何来?不知道了吧,好教你知道,其实啊,这位侍郎大人才是这次状元夫人被捊事件的幕后主谋……”
“这下看出状元公子的手段了吧话说这位状元公自山中救回娇妻,回京二话不说,就把这位侍郎大人给揪了出来。看看,看看,乖乖不得了啊,直接就给定了个谋反”
“啧啧,俺就整不明白了,不就是抓了个娘们嘛,怎么就谋反了呢?”
“咦?这你都不知道?这次沐汀围猎,四皇子被刺啦听说那小皇子到现在都还没醒呢。要不是状元公出手迅捷狠厉,这事儿想整清楚,嘿嘿,恐怕就没这么快喽。想想,谋刺皇子,就这,还是轻的呢,还没给诛九族呢。”
“真是看不出来,状元公子那般漂亮柔弱的公子哥儿,怎么看也不像这般手段狠辣的人啊。”
“所以啊……”
“……”
“……”
“啊,赵大人,你也来了?”
“咳咳,刚刚下值,便来瞧瞧。”
“……”
“……”
“钱大人这次,可算是踢中铁板了。”
“唉,谁能想到呢,堂堂吏部侍郎,竟然会栽在区区一个鸿胪寺少卿手中……”
“嘿嘿,莫大人再是个少卿,也不看看他背后站着的是谁?钱大人失策就失策在,这次不仅犯了莫大人的忌,更触了丞相大人的雷啊。既然谋刺皇子的真凶一时三刻之间难以查出,朝廷为了天家颜面,总是需要在第一时间让百姓们看看天家的雷霆手段的,而恰恰好钱大人份量又够重……最主要的是,这位大人仗着有太傅大人撑腰,对丞相门生向来不怎么待见。莫大人这次,不拿他开刀,拿谁开刀。”
“呵呵,这个中门道,赵大人倒是门清得很。”
“咳咳,这不算枉议国事罢……呵呵,咱们官小职卑,想来还入不了那班隐卫的眼去。”
“哈哈,赵大人言之有理。看热闹,看热闹……”
“……”
“……”
“……”
木台上这时立起了刑架。瘫软的胖子被两个大汉或架或拖地绑了上去,人群中爆出如山一般的呼喊,声浪又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刑台四周开始,一波一波向后延展。然后汇聚成一起,变成了如雷鸣般的声响,直透云霄。
那胖子一身囚衣之上早已是血迹斑斑,想是刚从牢里拎了出来,这两日没少受酷刑。身子被绑在刑柱上,脑袋却不堪承重似地,无力地耸拉着。那张胖脸上面色灰丧,头发和着血痂胡乱地纠结在一起,看着无比的凄惨。
雨点劈头盖脸地从半空之中砸了下来,将胖子头发上凝结成的血色一层一层地洗刷下来,就着那一团一团的发丝,模在脸上。原本已有些深色的囚衣,被这秋雨淅沥着一遍遍冲刷着,原本干涸的血色自深鲜,再由鲜而淡,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脏脏的粉色,看着更加地凄凉悲惨。
这是要砍头吗?这就是传说中的砍头吗?是吗?是吗?卫若子趴在马车窗口,下巴搁在窗棱上,两只眼睛因为睁得过大而显得涩痛无比。但她一无所觉,还在兀自用力地抻着眼皮,想要将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她一动不动地趴着,全身除了十指在忍不住微微颤抖外,整个人早已因为浓郁的紧张,因为隐隐的兴奋,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和害怕,僵硬得如同一座木雕。
一个官员模样的人站了出来,手捧着圣旨开始高声颂读起来。只是因为雨声,因为人声,因为一旁的犯人时而冒出的一两声呻呤声,那位大人的宣旨声显得模糊不堪,很难听清。卫若子只看到他的双唇在上下开合着,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到了最后,只见那位大人面色一肃,声音陡然转高,又尖又厉地高声叫道:“凌迟”
人群彻底沸腾了起来。人们不顾那些打在头脸上越发凌厉的雨珠,完全顾不上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狼狈,只管发声喊着往前汹涌着挤了过去。谁都想离那刑台更近一些,谁都想站在离刑台最近的地方,好看到这人犯每一刀被割下去时最真实,最直接的表情。
这可是个多年难得一遇的热闹上一次这种热闹是什么时候?十二年前?还是十三年前?看看,这就是住在天子脚下帝都里老百姓们的福利。不管皇城里那些大人物们怎么个斗来斗去,谁死谁活,老百姓们好歹总能捞些热闹瞧瞧。
黑色的马车就停在刑台最近的地方,不仅能清楚地看到人犯每一刀被割下去时的表情,还能最贴近地收听到人犯嘴里发出的每一声凄厉的惨叫。
果然是,秋风秋雨秋杀人。
卫若子的脸不知不觉间已是惨白一片,微微的颤抖自十指间开始,向着全身蔓延,不一会儿,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了莫安之的用心,明白了莫安之的目的,明白了自己被带到马车上,被带到这个地方来的原因。
莫安之这是要叫她亲眼看一看,她逃跑的后果。即便不是卫新元,他也要叫她知道,虽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总有人,总有那么一个人,必须得为她愚蠢天真的逃跑行为买单。
换句话说,台上那个胖子之所以被绑在雨中那根高高的柱子上,之所以得接受随之而来的千刀万剐,是因为她,是因为她卫若子某一次心血来潮的挣扎。
她才是那个手持利刃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