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飞将卫若子引到一个临湖的敞轩内。拨开轩门口垂着的梅花帘,不待卫若子坐定,韩同学便急急地问道:“林姑娘……当真是南国的公主?”
自从那日亲眼见着孙五凶性大发,这位素来只会谈诗赋词斯文腼腆的世家公子心中,除了震骇外,更多了些烦忧,多了些苦恼。几十天过去,那日夜间的腥风血雨仍历历在目,扰得韩少爷夜不成寐心悸后怕不说,因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韩少爷在父亲大人面前更是唯唯诺诺俯眉顺目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些其实倒还算了,更让韩少爷寝食难安梦魂萦绕的,却还是那位“林姑娘”。
原以为“林姑娘”只是一介江湖民女,便是父亲与那方公子对她有甚图谋,她一不通世事的稚龄少女,能影响到甚么大局?本以为自己先将她偷偷放出府去,摆月兑了那位所谓方公子的纠缠,自己再在父亲面前勉力争一争,那未,那位“林姑娘”身周,多少会少些麻烦罢?那般单纯明朗的姑娘,他实不敢想像,被方公子那样心机莫测的人盯上,将会有甚么下场。即使不从自己所想,自己所做这些在林姑娘心中落不下一分的好,但若让姑娘心中,能记得曾有他韩一飞这么一个人,与她一同说笑过,那总也是好的。
待哪日方含轩走了,自己再去将林姑娘的下落打听打听清楚。便就不信,自己不说丰姿俊朗,好说也是仪表堂堂。只要不是同方含轩那种人中龙凤相比,倒也算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想来以他堂堂府台大人的公子,难道还怕到时攫取不了姑娘芳心?他怎么也不信,随便在酒馆邂逅的一姑娘,与父亲的朝堂大事,能扯得上甚么干系。说到底,还是那位所谓京中来的世交公子方含轩,居心叵测才是。
结果那日在父亲书房,居然听到父亲同那方含轩说,那位“林姑娘”,居然是堂堂一国之公主殿下……韩少爷一听之下,自然是大吃一惊。若“林姑娘”是“林公主”的话,又岂是自己区区一介异国州官之子,可以高攀得上的?若“林姑娘”是“林公主”的话,那自己心中那份原本微薄如丝的一点点期冀,岂非更要变得愈加地虚无飘渺,不可憧憬了?
韩一飞萎靡消沉了数日,一颗心几经煎熬,终于绝望死灰。真到今日谢宴之上,突然看到卫若子。
韩一飞实在没有想到,今日于谢宴之上,居然能再见到那个小子。他实在想不到,那位南国来的林公子身后跟着的,帮那林公子捧宝示众的那位俊美书僮,赫然便是那晚与那凶人一道,入府行劫的脏小子。这一番不期然的骤然相遇,突然就让韩少爷不甘心起来:不管如何,总得再与林姑娘见上一面。如果……如果……林姑娘对自己,也怀有好感呢?如果……或许自己便可以……
卫若子举目看着这位实诚青年,见他一脸热切地看着自己,急切的眼神里闪着殷殷的期望,心中暗忖:这孩子想干嘛?这孩子不会到现在还不愿相信“林蜜儿是个公主”这个事实吧?
卫若子呆呆地回望着他,一言不发。
韩一飞一愣,脸色犹疑,道:“你不会说话?”
卫若子无比诚恳地点了点头。
韩一飞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居然是个哑巴?”
卫若子歪着头看着这孩子,很难理解他的诧异:什么叫“居然”?难道那晚上自己在他面前开口说过话不成?
韩一飞跺了跺脚,恼火道:“居然是个哑巴。怎么能是个哑巴。”
卫若子表情很无辜:身为哑巴本人,她也不想。
韩一飞自己想了想,脸色一转,道:“算了,反正也只是叫你带个信。好在我早有准备。呶,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帮我带给你家……嗯,帮我带给林姑娘。”
一封用火漆密封好的信封递到了卫若子手中。韩一飞再三叮嘱道:“请务必亲手交到林姑娘手中。”
看着卫若子将那信拿在手中怔怔不知所以,韩一飞说道:“小哥那日既能随那凶人一齐来救林姑娘,今日又与林公子同行,想必是林姑娘家中忠仆。还请小哥帮帮忙,务必将这个交给林姑娘。”说罢,索性将卫若子拿着信封的手直往她怀中送了过去,想帮她揣进怀中。卫若子一惊,急忙挣月兑了他的手。怕这孩子又要代劳,忙快手地把信收了。韩一飞见她终于收了信,大松了口气。尤不放心,又从头开始细细交待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十分不放心地走出了敞轩。
卫若子森森地觉得自己被人强制塞了件书僮职责范围之外的差事,而且还是特别吃力不讨好的那种。韩少爷消失了好一会儿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可以拒接此项任务么?凭毛要送信?她又不是邮递员。
脑子里一边纠结着,一边走出敞轩外。一路尾随而来的四平一直守在轩外,此时见她低头走了出来,连忙抽身迎了上去。然后“扑通”一声,突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卫若子面前。
这孩子刚刚守在外头,肚里也是纠结了半天。这会儿见到正主儿出来,终于不再优柔,决定把憋了满肚子的话,直接了当来个一倒为快。
“请夫人回去罢。”
卫若子这一跳吓得不轻,脚步一退,差点就踩了个空,只差没给掉到身后的湖里去。好在她警醒得快,身子刚一趔趄,马上重心向前一倾,惊险万分地将自己给稳在原地。
四平还低着头跪在地上。这孩子说话,向来有莫安之单人独面时言简意骇的冷厉气质,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主子相处日久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出的毛病。可这孩子今天不知道是犯什么抽抽,一上来就抒上了情了,这让卫若子惊恐万分。
“夫人,请回去罢。”四平磕头,又说了一遍:“少爷他……少爷心中,无时不在记挂着夫人。”
“四平知道夫人不信。但是,四平还是要说:夫人,少爷心中,一直没有放下夫人。”四平猛地抬头,眼眸清澈,直直地看向卫若子。这一抬头,正好将卫若子苍白小脸上的不以为然收入眼内。四平肃声道,“那日少爷为了夫人,被人从后背一刀洞穿胸月复,夫人你是亲见了的。后来夫人重伤,被大先生抱走,少爷心神失守,直昏迷了三日才醒来。”
“自那醒来之后,少爷胸口上的伤,便再没好过。”四平见卫若子依旧面无表情,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听去。心中一急,又道,“夫人不知,以少爷自己的医术,这世间不管是甚么样的伤病,只要不是立时危及性命,便没有少爷医不好的。少爷这次受伤,虽说不轻,但只要好好医治,好好调养,这么久,早就应该好了。”
“少爷根本不想医。”四平赤白着一张俊脸,双目暗红,愤愤然看着卫若子道:“少爷任那伤口溃烂见骨,也不愿去管它。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强行依时给少爷换上伤药,那伤口才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少爷却嫌我多事,道:‘放心,死不了。看得见的伤口,怎要得了人命?只是可笑,要人命的伤,却偏偏自己察觉不了。’”
四平抬着眼逼视着卫若子,道:“夫人,四平不知道什么伤要人命,什么伤要不了命。但四平却知道,夫人若一畏只知避开,终一日,会要了你自己的命,要了少爷的命,甚或终有一日,整个丞相府,也得被你一齐连累了。”
哇噻!敢情这就是异世版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成?连累?她连累个毛线!关她屁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