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见过訾风吟后,胭脂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栊月虽然担心,胭脂却不与她说究竟是何事,便只好更加关注了胭脂一些。
这一天虽清风习习,却掩不住透窗而入的凉意,胭脂给陆玉澜看过账簿,又打扫了一下陆玉澜的屋子,这才回到了东厢房。
屋外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击在窗格子上,撞击出细碎的声响,胭脂拢了拢头发,看向窗外的叶子,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极淡极轻的怅惘。
那样的男子……胭脂起了身,紧了紧斗篷,走到古琴前面端坐下来,思忖着为姑女乃女乃弹的曲子。
寿宴本是欢快之事,一定要是欢快的曲子。
就……《石上流泉》①吧。
十一月初三,姑女乃女乃的生辰,是个好日子。
宾客往来,热闹非凡,胭脂一大早就被叫醒了,叫她的人是珍珠。
珍珠兀自走进了东厢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笑道:“才拿来的衣裳和头面,你试试合不合身?”
胭脂看去,却是一条浅红色的云缎绣梅长裙,腰间是银线绣的云纹,还有几支素净的珠钗和一对金镯,胭脂道:“这……许是不大合适吧。”
珍珠道:“这是公子特意吩咐的。”
胭脂拿了衣裳,这颜色应是姑女乃女乃喜欢的。
站在铜镜前,胭脂看着自己的脸庞,慢慢将衣衫褪了下来,突然身后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胭脂却是动也未动,任由那人将手抚上了她削薄的双肩。
半晌,她才悠悠道:“四公子想说什么?”
陆玉澜低了头在她耳边轻声道:“风尘女子,果然既轻且贱呢。”
“轻贱?”胭脂轻笑,“四公子只是想说这个?”
陆玉澜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道:“我是叫你胭脂,还是叫你秦玉小姐?”
胭脂慢慢将衣裳换好,才道:“秦玉小姐?那是谁?”
陆玉澜突然笑开了,“是我记错了,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他拿起梳子和一支珠钗,轻轻为胭脂梳发,手指灵巧地将满头青丝绾起,“快去给姑女乃女乃祝寿吧。”说着,拉起胭脂的手便向外走。
一路上来来往往净是些下人,看到陆玉澜行过礼便也罢了,只是有几个姿色不错的丫头看到二人拉着的手时,面上浮现了一丝愤恨之色,胭脂虽然心中无奈刚混熟的丫头们又将变成陌生人了,却无法甩开他的手,只能任由他拉着。
虽然早些时候说是只在陆府内办一个寿宴,但是敬国公胞妹的寿辰人又怎么可能少?所以先前的话只是当做一个玩笑罢了。
园子里宾客往来,络绎不绝,月桂开得正好,有淡淡花香弥漫。
陆凤彤保养的很好,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仍然不显老,只是眼角有细微的纹路,可以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
陆玉澜双手呈上一只玉如意,朗声道:“孙儿祝姑女乃女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陆凤彤面上带笑接过,道:“澜儿,听说你带进府中一个丫头,可有此事?”
“正是。”
陆凤彤道:“把她叫过来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姑娘让澜儿如此。”
胭脂早就看了个清清楚楚,唇边浮起一个温和乖巧的笑,走了过去,敛眉道:“胭脂见过夫人。”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胭脂抬了头,陆凤彤眯眼笑道:“真是个标致的人儿,就是打扮艳了些。”
陆玉澜似是夸奖道:“姑女乃女乃不要责备胭脂,这是孙儿特意为胭脂定做的。对了,姑女乃女乃,胭脂的琴技极好,姑女乃女乃要不要听听?”
陆凤彤笑道:“自是可以听听的,选个轻快些的曲子。”
“那就《石上流泉》吧。”陆玉澜又对珍珠道,“去将琴拿来。”
胭脂行了一礼,眉目尽敛,媚色尽去,恭谨地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束目光,略微偏头,却是来祝寿的权丞相,权相是个脸庞清瘦的中年人,鬓角花白,却清俊儒雅,看起来很有一番风骨,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胭脂略微不自在地偏了偏身子,躲开了那束目光,之后那目光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让她深感不自在,好在珍珠很快便返回了,胭脂焚了香,拂袖落座,纤指轻拨琴弦,泠音响起,直入人心。
音乐响起如天籁,一首《石上流泉》,泉动石静,清实闲逸,泉实而虚,石坚而空,清浊合之,自成宫商,石静似仁,泉动似智,动不憾静,静不碍动,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
一曲终了,园内鸦雀无声,想必是还沉浸在乐曲中未能回神。最终还是陆昕先反应过来,拍手笑道:“好琴艺。”
权相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②胭脂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陆凤彤心中也是高兴,眼见这胭脂生的标致却不妖娇,琴艺又好,心中越发喜欢,便打定了主意在宴后找澜儿问问,若是家世清白,许他做个妾也好,思及此,便道:“打赏——就那支攒花累丝赤金钗。”
胭脂谢过姑女乃女乃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便退下了,一门心思只放在了权相身上,那双略带慈祥的眼眸让她觉得不安。
宴毕,待宾客都告辞离去后,权相便道有事要与陆旸说,又极善解人意地让陆旸先同众人陪伴陆凤彤回园子,自己便先在园中随意逛逛,而胭脂这里,陆玉澜说姑女乃女乃有事找他,吩咐她先等在园子里。园中众多下人忙碌着收起寿宴的东西,权相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胭脂身前,“久闻胭脂姑娘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胭脂心中暗道这其中果真有猫腻,面上却犹自带笑,“丞相大人过誉了,胭脂不敢当。”
权相近处打量胭脂,果然是人比花娇,虽然不及湘妃美,但那万般风情却是未曾有人比得上的,略微思索,心中便已有了计较,于是道:“老夫有一女儿,闺名月柔,自小顽劣,不喜弹琴,不知气走了多少师傅,老夫看姑娘与小女年级相仿,琴艺又出众,兴许能教教她,不求有多精湛,不至于被人笑话也就是了。”
“小女子才疏学浅,怎能担得起如此重任呢?”胭脂笑得极其谦和,微敛了眉目,这个老狐狸,目的恐怕不在此,胭脂绝不相信一个把持着朝政的权相会为这样一件小事来与一个丫头说的,他权家的小姐何愁找不到师傅?胭脂的心中起一丝警惕,睫毛微颤。
“胭脂你就不要谦虚了,你的琴艺今日在座的各位都听到了,说是不好只怕是过分谦虚了,至于权小姐……”陆玉澜走到胭脂身边,“我素来与权明毅兄交好,权小姐和我也见过几面的,性子很好。”
“既然公子同意了,那胭脂自是没有意见的。”话毕,胭脂浅笑盈盈地看着二人的反应。
权相深深地看了他,便去了陆旸的园子,胭脂目送他离去后,开口道:“四公子,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胭脂望了一眼天空,晚霞已经渐渐消失,胭脂提起一盏薄纱宫灯,默默走在前面带路,陆玉澜开口道:“姑女乃女乃方才与我说……”胭脂顿了脚步转过身,月桂的香气有些醉人。
“姑女乃女乃让我收了你做妾。”
胭脂脚步一顿,冷笑道:“老夫人怎么会允许梦香楼的姑娘嫁入陆府?”
陆玉澜低声笑道:“胭脂其实也是身家清白的千金小姐吧。”
胭脂一眼不发,等待着下文,陆玉澜道:“难道不对么?秦玉小姐。”
胭脂沉默了一会,道:“公子不是说秦玉小姐是公子的故人么?胭脂哪里能识得呢?”
陆玉澜眸色暗沉,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胭脂手一松,纱灯掉落在地,燃起一簇簇火焰。
“四哥!你们怎么可以在园子里这样!?”
陆玉澜偏头,笑道:“十四弟怎么还在园子里?”
陆玉鸿皱了皱眉,道:“若被叔伯们看见,四哥可是要受罚的。”
陆玉澜放开了手,“那好,我们这就回去了,这灯还是要麻烦十四弟了,我还要回去……”
陆玉鸿闻言涨红了脸,道:“留给我处理就好,四哥快回去吧。”
胭脂低着头,注视着火光慢慢消失,粉色薄纱渐渐化成灰烬,被夜风卷入茫茫夜色。
陆玉澜拉过胭脂,一边低声笑道:“姑女乃女乃可是一心要将玉鸿培养成大管家呢。”
“七爷也愿意?”胭脂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陆府庶出的公子,本来就不受重视,如果不靠自己的努力入仕或者经商,一辈子就只能做个外房或者地方上的管事,七爷有入仕之心,也努力过去读书,可是连年乡试不中,如今不过是个秀才,陆府嫌弃七爷丢人,如今连外房管事都不给做,所以十四弟能做陆府管家,也算是陆家不薄待了他们。”
“毕竟是陆府的——”胭脂停住话不说,闭了眼睛,知道这便是大户人家的黑暗,是人世间不可避免的挣扎,就像七爷,就算是身上流着陆氏的血又如何?还不是一个没身份地位的庶子,突然想起了那夜做的梦和那块玉佩,是非真假谁又能说的清呢?不过是大户人家的水深罢了,有人的地方必定有纷争,不然也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妯娌之间也要抢当家主母的位置了。
胭脂抬起头,晚霞已完全消失不见,深蓝的夜幕漫上眼眸,星光跃动,映在她的眸中,带了些许媚色,月桂的香气弥漫,胭脂深深呼吸一口,那香气便充满了鼻腔。
胭脂突然回过头,对陆玉澜笑道:“公子,明日我给你酿桂花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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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此曲为春秋伯牙所作,以寄情山水,结盟泉石为主题,通过泉与石表达出作者对自然山水的情怀以及对人生哲理的感悟。以石泉之一动一静,衍方与圆、仁与智其相辅相成之理,道出大自然的智慧与山水之清音。
②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赠花卿》,原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参考资料来自http:///gb/yspd/jzxsh/56—sslq.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