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暖日,闲坐最易困倦。小院里,两名丫头眼瞅着屋里无人,原本只在咬耳朵,不防声音慢慢就变大了。
“吉祥姐姐,你说咱们三姑娘和宝玉先后脚病了这么些天,怎的人人只往宝玉院子里去——连姨女乃女乃都去了,却少见到咱们这里来的?”梳着双髻的小丫头一面拿着掸帚拂炉瓶上的灰,一面问道。
另一个丫头看模样约模比她大一两岁,神情间却俨然已有老成之态。闻言,冷笑道:“还说呢,原本三姑娘不是满两岁时就抱到老太太房里,说由老太太亲自教养么?先前刚生病时倒也人仰马翻地赶着找大夫供娘娘的,待到宝二爷也发起热来,便跳着脚儿将姑娘又送回姨女乃女乃这里来,只说养好了再往前头去。说到底,也不过是怕咱们姑娘的病过给了宝玉——哼,只怕这会子还在抱怨当初为什么要抱姑娘过去呢!”
小鹊年岁尚小,不大明白里头的曲折,听罢傻傻接口道:“姑娘往家里来也好,天天同姨女乃女乃在一处,不定便好得快些了。吉祥姐姐,你方才刚往前头回来,另一个的病怎样了?”
小吉祥道:“还不是那么着,症侯同我们姑娘先时差不多,总说是个见喜的兆,究竟几天过去,也不见发痘。只怕像咱们姑娘一样,还是个热感风寒的重症,也未可知。”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二人忙止住话头,放下手中掸子针线等事物,齐齐迎出去:“姨女乃女乃回来了。”
只见赵姨娘穿着银红妆花锦杂通袖罗衫,蓝暗花比甲,系一条弹墨细绫裙,耳上两只金珠茄子一晃一晃儿,愈衬得面如傅粉。身旁两个十几岁的丫头小心搀着,正往厢房前来。小吉祥与小鹊见过礼,赶紧打起帘子迎她进来。
进得屋来,赵姨娘也不吃茶也不坐科,急急便往床前走来:“姑娘今日如何了?”
小吉祥道:“姑娘早间哭了一次,解了溲,吃过汤药后又睡了,直到现在也没醒呢。”
赵姨娘笑道:“怕是醒来还合着眼妆睡呢,这小丫头子,往日家惯爱哭爱闹的一个小人儿,如今一场病倒变乖觉了。”
所谓知女莫若母,赵姨娘早是已经察觉到女儿的改变。但纵借她一万个心眼儿,她也决计想不到,这改变却不是因为病中无力,而是因为这粉团团的小孩儿内里早就换了个人的缘故。
赵姨娘说得不错,李琛——不,现在该叫探春了——的确早已经醒了,只是除吃喝拉撒外,她实在不知道现在这个小小的才两三岁的身体能做些什么,索性闭目养神,兼带想些心事。
打从五日前醒过来,听到旁人的对话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大对头。悄悄观察了一整天屋内人的举止妆扮、言行姿态之后,她渐渐拼凑出了一点大概:她目下的身份似乎是某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姐,因为生了病,症状疑似天花,暂时被送回生母处静养。
看来自己是遭遇了自项太傅以来便经久不衰的穿越。
刚刚接受这个事实的她,在听到下一个名词时,瞬间崩塌了——
一个声音犹带稚气的丫头怯生生说:“赵姨女乃女乃,我方才往金钏姐姐那走了一趟,她说宝玉仍旧病着,热度一点儿不见退,老太太、太太、珠大爷都急得不得了呢。”
然后是赵姨娘的冷笑声:“哼,先头混赖探丫头,说是她过的痘。现下眼见我姑娘病慢慢好儿了,大夫并说了不是喜,瞧她们还有什么话说。赶明儿那什么宝金宝玉的一病死了,那才是自打嘴巴呢!”
赵姨女乃女乃?探丫头?!宝玉?!!
她顿时觉得头大如斗:感情自己不单只是穿越,还上了名人的身?还摊上一个鼎鼎恶名的娘?
看红楼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她已记不很真,只记得一些经典到成为典故的事件,比如黛玉葬花、金玉良缘等。但她仍然依稀记得,探春有个几乎成了死对头的娘,直到生离之际,母女间才有真情流露。
想起敏探春、玫瑰花之类的称呼,以及那个有名的道三不着两的赵姨娘,李琛只觉欲哭无泪:这算什么啊?穿越不就是同享福划上等号的么?为什么摊到她头上就多了这么个烦恼的源泉?
这些都是几天前的事了,却令她一直烦恼到现在。眼下听到赵姨娘回来后的说话声儿,以前的李琛,如今的探春只觉一阵心烦意乱,不由将一双眼闭得更紧了。
不料对方却一点儿也不体贴人意,伸手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一边拍着一边哄劝道:“丫头快醒醒,该吃饭啦!”
吃饭?探春将眼更闭得如铁一般,打定主意只是不睁眼。她可不要再吃什么人女乃:三岁的小人儿,牙也长出来了,还吃什么女乃?况且还不是挤在女乃瓶子里,是凑到女乃娘胸前……
想到这几日女乃娘劝吃的情形,探春不由打了个寒颤。
赵姨娘哄了她半晌,依旧不见她睁眼,自己倒觉得有些乏,只得先将孩子放下,问道:“今早我去后你们又给姑娘吃过了?”
小鹊道:“并没有。”
赵姨娘皱了下眉,道:“可怪得很,这一病还连胃也改了不成?连饮食也少进,这算什么?”
一旁正为她捶腿的细长个儿丫头接口道:“依我看,姑娘只是不爱吃女乃,喂到嘴边也要扭头躲开。昨儿端来的米汤,倒是痛快喝了。姨女乃女乃莫心急,大夫不是说了么,大病初愈,饿几顿无碍的。”
赵姨娘叹道:“大夫虽如此说,但这么小的孩子饿着,我只担心落下什么不好来。天可怜见的,自打这孩子两岁上抱到老太太那边,我统共就没见过她几次。只能在年节生日时打点些针线给她送去。隔了一年,这回好容易令我们娘儿们在一处,偏生又是因为她病了。”说着眼圈不由一红。
见她如此,众丫鬟都劝道:“好好的,这又是何苦来?况且现在肚里还有一个,老太太不是发了话么,倘若是个哥儿,便令他在旁边东小院儿里住下。虽说名分上是由太太教养,终究姨女乃女乃也日日能见得着他。”
听罢这番话,赵姨娘才转忧为喜,笑道:“正是这话呢。”说着复又担忧,“但探丫头终久是到不得我身边的。”
先前说话那大丫头说道:“姑娘得老太太喜欢,那是好事儿啊。赶明儿姑娘大了,模样好又百般灵俐自是不必说,那时更得老太太欢心,姨女乃女乃面上也好看呢。”
赵姨娘却摇头道:“罢罢,你没见老太太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倒连珠大爷都靠后了,哪里轮得到她?我也不指望她如何如何,只是往后若能出挑了择户好人家,能额外看顾我们赵家,不嫌亲母是个小老婆子,便是意外之喜了。”
仍是先前那丫头:“您这话又说差了,您亲生的姑娘,怎能不待您亲厚?并且这些都是往后的事,您先前在外头不是一直挂着姑娘饿么?怎么巴巴回了家却改着说起旁的话来了?”
赵姨娘笑骂道:“你们听听芙蓉这番话,竟不像我管她,反倒是她教导起我来了。”
芙蓉笑道:“主子们想不到的事,作下人的若是想到了,偶然提醒一声正是本分。我不过尽本分而已,姨女乃女乃反倒嫌起我多话了。那我今后一个字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如何?”
赵姨娘笑着顺手弹了她一下:“越说越上脸了!还不快去把姑娘的饭端来,慢一点仔细你的皮!”
这边芙蓉又诉了几句冤,笑着应声去了。那边探春心里却日又好笑又疑惑:看这情形,赵姨娘竟不是素日所知的那副糊涂愚笨、时时令女儿没脸受气的模样,反倒对女儿很好似的。
正思忖间,芙蓉已打转回来,身后另跟着一个小丫头子,进屋后将食盒放在桌上,向赵姨娘福了一福,折返去了。
赵姨娘亲自揭了食盒,见除自己例上的六碗菜一碗汤并一碗珍珠饭之外,最上一屉还有一只碧筒盅,忙取开盖儿,闻到一阵甜香,问道:“这是什么?”
芙蓉笑道:“方才我去取菜时,伙头儿上的文大嫂说,老太太得知三姑娘近来不大爱吃人乳,特地命做了这个。说是用新鲜牛乳冲了藕霜并伏苓霜,又加些芝麻核桃粉,香甜得很,包管姑娘喜欢吃。又说论理本该着人送来,只是那边近日忙乱,实在抽不得人手。并说姨女乃女乃今日在那边张罗一早,回来正该好好歇歇,不必过去道谢了。”
赵姨娘听罢念了句佛,又问:“这文嫂子,我依稀记得是老太太房里哪个丫头的娘?”
芙蓉道:“若说起这个,她家女儿还比我小着几岁呢,同小吉祥儿差不多大。老太太开恩让进来,先跟着几个大的丫头学些针线。我记得是赐名叫做琥珀的。”
赵姨娘点点头,道:“这就难怪。我说呢,若是换了太太身边的那几个,哪里有这样好声儿的。”这话勾起心事,脸色不免难看了几分。
芙蓉试了盅子热度,端起吹了几口,取一把杏叶银匙搁上,用小漆盘端起递在赵姨娘面前,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呢,姨女乃女乃还是先喂姑娘吃饭罢。”
赵姨娘便将先前一点心事抛开,上坑坐下,将女儿搂在怀里,命芙蓉端着盅子,自己舀起一匙,先试过果然香甜糯滑后,才喂到探春唇边,哄道:“姐儿乖,吃饭饭。”
探春先时听了她主仆二人对话,不由出神,心想起先只觉得她可恶,却未想到她日子不大好过。再回想起这几日她待自己温柔贴慰的光景,不觉把印象里积下的恶感丢了一多半。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闻到鼻端前一阵香味,竟像是牛女乃香。探春不由大喜:她平日的主食基本是人乳加一点熬成稠汁儿的粥。她又不肯吃人乳,单吃一点儿汤,几天挨下来,肚里早有无数只馋虫饿虫在叫唤。当下见到这么一碗好东西,哪里肯放过。不等赵姨娘再劝第二声,自己够着就往匙子上凑去。
眼见女儿忽然胃口大开,将那一盅乳调霜吃得干干净净,赵姨娘喜之不尽,自拿帕子拭着探春嘴边沾到的残羹,道:“今儿一早往老太太面前那一遭果然没白走。若不是为了你,谁耐烦带着身子去伺侯太太那宝贝老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