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不觉已是春尽夏来。这日早晨,大病已愈的探春在丫鬟嬷嬷的护持下,在院里学走路。
在她的前世,五岁之前的事只有个大概的模糊印象,记得几个鲜明的场景与零星几件事情。对于自己如何学会吃饭、走路、说话等事早已不复记忆。所以现下,对于自己的新身体走不上几步就打跌、还总是摇摇摆摆重心不稳的情况,除了勤加练习,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走路这件事情,似乎与骑车、游泳一样,一旦学会,就成为身体自动本能,再难忘记。可是在没学会并熟练之前,个中种种微妙的别扭与不适,却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眼见日头渐渐上来了,牛嬷嬷说道:“姑娘走了这大半日,回屋歇一会子罢。”
大半日?分明只有半个时辰不到好吧,哪里就有这么娇惯了。话说,都三岁了还不能不用人扶自己好好儿走到二十步以上,大约也是平时身边人太过小心之故。
探春摇摇头,软声道:“再走,再走。”
因为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啼哭的缘故,有好几天,探春一直以为自己还不会说话,于是无论肚饿还是内急,都是靠哭来提醒旁人。直到某天无意听见嬷嬷们疑惑:“姑娘怎么病好了还是不说话?别是前头学的那几句又忘了罢?”这才试探着开口,见众人露出早该如此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在说话上面她也同走路一样:明明心里急得发慌,也大概明白该怎么做,无奈真正做出来时,总是不如意。迄今为止,她只能说不超过三个词儿的短句。
难道,人生下来,还得先习惯这个身体,能熟练控制它之后,再讲其他?探春收回发散的思绪,继续练习走路。
这时,前头月洞门里走进一群人来。探春定晴一看,只见一堆丫环婆子簇拥着一个着青云素缎褂,沈香织金六幅裙的人过来。她的头簪并耳饰原是成一套的银抹金攒花首饰,打扮并不奢华,衬着一张绢秀端庄的脸,倒也十分合衬。
来者不是别人,却是王夫人嫡亲的第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的元春。探春病愈近一个月来,她或者跟着王夫人过来,或者单独过来,倒是来瞧过三四次这庶出妹子。有限的几次照面中,探春依稀觉得,这该是位温柔朴素的姑娘。
众人原本有站在树荫下的,有护在探春身边虚扶着的,见元春来了,赶紧迎着问好见礼。牛嬷嬷巴不得儿,说声“姑娘们屋里说话”,一把抱起探春就要进屋。
元春一面往里走,一面问探春近来可好,一面说:“也别忙着端茶设座的,今日亲戚家来人,大家都随老太太在前面,我过来带你们姑娘过去的。”
听罢,众人赶紧忙碌起来,牛嬷嬷指挥小丫头拿出探春的衣裳来,向元春告了罪罪,自带探春往里间更衣。不多会儿转出来,元春见她换了柳绿团花对襟袄,下面同色镶银边小裤中露出双红面绣海棠金鱼小鞋,扎髻的大红金纹缎带飘拂双颊,愈显得面色粉润可人。当下十分满意,笑吟吟牵起妹妹的手,亲自扶上门外早已备下的肩舆,道:“走罢。”两个婆子抬起软椅,跟在人后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这一个多月来,探春活动范围基本不出所住的院子,自己走路还不大稳当,兼之大病初愈,众人都看得紧紧的,哪里也不带去,早将她闷得不得了。今日忽然得出来,只觉兴奋不已。
她转着眼珠儿看了半晌院景楼阁,心道这荣府果然不愧世代钟鼎之家,府邸果然精雅又不失气派。一时又想到几年后将建的大观园,不知更比眼前楼台亭阁精致出多少去。只是想到大观园,却未免联想到将来风流云散那一日。不由呆了一呆,方才满腔兴奋之情,便慢慢冷却了。
那边元春同抱琴说着话,眼风偶然往这边带一两眼。忽见先前还一脸兴头的探春神情慢慢庄重起来,心中不由一奇。遂想探春果不愧是老太太教导的,纵往赵姨娘这边来了一两个月,气派仍在。或者她本身是个可塑之材,也未可知。
元春本同王夫人一样,最是稳妥端庄的性子,平生亦最喜庄重要强之人。当下见了探春如此形容,对她便更喜欢几分。
探春出神想了一回,忽然醒悟过来:那该是往后的事情,迟些时日再操心也不打紧。便暂且先将这桩心事丢过一边,扭头向元春道:“大姐姐,客人是谁?”
元春笑道:“是太太的娘家人,段夫人和她女儿过来了。你还记得凤姐姐么,上次你见她时还是过年时呢。她比我小着四岁,现在才十二,最是爱玩爱笑的性子,女孩儿们都爱同她一起玩。如你这般大的孩子,应该最喜欢她。”
凤姐?探春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精神一振。刚想再问清楚些,却见一群人已走过荣禧堂边的夹道,前方穿堂之后,已隐隐可见许多人立于廊下,只得先住口不语。
走过穿堂,便是贾母日常起居的堂屋。探春由着嬷嬷将自己从软椅上抱下,目光落到檀木雕花门后,只见黑压压一屋子人,将还算宽敞的堂屋塞得满满的,其中几张生面孔,想来就是王夫人的娘家人了。
元春携了她的手走入屋中,向坐在正首的一位两鬓星星,勒一条珠缀暗纹抹额的老人家笑道:“老太太,我带三妹妹来了。”
那面目和善略显富态的老者见她二人,也笑了:“累你为你妹妹跑一趟。”
不等元春说完“理应如此”,贾母已一迭声道:“探丫头快过来,这些天只说让你好生静养,不大过去看你。竟是连着一旬没见你了,如今身子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只管告诉我。”元春闻言,忙将她带到贾母面前。
探春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贾府实际的掌家人,约模知道,自己在这位老人家面前的地位虽比不得贾珠、宝玉、元春三个正室所出的嫡子,但亦不曾被薄待过。当下说道:“谢老祖宗,我不生病了。”
贾母在她头上的小鬏抚了一把,笑道:“好好,我只还愁探丫头这一病,精神都得下去了。今儿一见,反觉着路走得比先前稳当了,说话口齿也清楚晌快。看来探丫头是个有福的。”又向段夫人道,“原先只为这边忙,怕照顾不过来,才将她送回你小姑院里,果然照顾得很好。”
段夫人笑道:“这原也是本分,老太太客气了。”
贾母道:“你家小姑人老实,不大说话,既便心里十二分的上心,口中也说不上来。好在我这双眼还没老花,什么事儿都看得清楚。”
这番话说得王夫人也不好意思起来:“老太太实在夸奖过了,媳妇只怕当不起。”
探春听着她们言语,起先还奇怪:她分明是住在赵姨娘处,由生母来照顾的。几时这功劳又记到了正室头上?难道这就是古代的正庶规矩?
不等她多想,只见坐在段夫人旁一张小凳上的女孩儿寻个空隙,接口道:“依我说,老太太真是谢错了人。”
此言一出,满室皆是一愣,段夫人面上微窘,悄悄赶着拧了一下那姑娘的胳膊,王夫人也是神情一僵。贾母却混然不觉,笑问道:“哦?那凤丫头说说,我该谢谁去?”
探春先时侧身对着凤姐,又因贾母就在身旁,不好回头去打量别人。现听凤姐如此一说,正将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便忙趁机细细打量起这位有名的女管家来。
凤姐此时不过十二岁,模样却已长开,丹凤眼柳叶眉间,早积下一段天然风韵,大可预见日后精明强干的泼辣美人样儿。
被一屋的人直勾勾看着,凤姐也不慌张羞怯,神情间更见从容。只听她笑道:“老太太早是福泽深厚,自己享福还不算,还时时着意着将福气分与儿孙们。不单几位大爷、哥哥、兄弟们得了,连姑娘们俱得。既有老太太给的福气在,探姑娘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姑妈只小心照看着不让探姑娘身上的福气散掉罢了。所以我说,老太太谢错了人。”
这番话娓娓说完,不独段、王二位夫人喜笑颜开,屋中诸人俱都笑了。贾母心中喜悦,口中却说道:“凤姐儿还是这么着,真真铁铜也能被她说成金银。”
凤姐正色道:“我原嘴笨得很,不过能照着实情胡乱描画几句罢了。饶是这样,老太太不说体谅我嘴拙心实,还要教导。若是想得能写会说的,老太太还是去找珠大哥哥罢!”
这下众人更笑个不住,连素来稳重的元春也撑不住笑了一回。探春随着众人一面笑着,一面心里想,现今凤姐年纪尚小,就有如此口才,难怪日后是那么个能说会道的主儿。
笑声渐止,众人又说些闲话。贾母正与段夫人说起前日某家宴席上的戏如何好时,忽地一眼瞥见门外人影走动,遂向身后的海棠说道:“去看看,莫不是谁过来传话。”
海棠应声去了,半晌回来,附在贾母耳畔说了几句。贾母听着,脸色便慢慢凝重起来。段夫人看在眼里,顺口说了几句闲话,便说道:“老太太精神旺健,我却撑不住了。今儿一早就往这边过来,现在腿酸得很。请恕我告罪先歇一歇,再过来同老太太打牌。”
贾母道:“看我这老糊涂,一见有客来,高兴得礼数也忘了。夫人快往我们太太屋里去歇会子,过后咱们一块儿吃饭。”
王夫人便告了退,携段夫人、凤姐走了。元春也牵起探春退下。走出堂屋,探春悄声问道:“宝哥哥呢?”
元春道:“宝玉好得晚,还在将养,老太太不许他出二门,过几天你们兄妹再见罢。”
却说这边贾母待众人都散了,方命海棠将方才那人唤进来。但见那人一袭圆领绛纱衫,足蹬粉底官靴,头截一顶四方平定巾。一进门便先向贾母拜倒,叩头道:“见过老太太。”
此时贾母已不复先头媳妇亲眷并坐时的和颜悦色,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只冷冷一哼:“又不干你的事,你装什么小意儿?起来坐着说话!”
不等话说完,一旁海棠早递过只绣墩去,说道:“珍大爷请坐。”
贾珍连道不敢,推辞再三,见贾母一脸不耐,才道了谢,欠身虚坐下,陪笑道:“老太太放心,我父亲今儿一早已往城外去了,从此潜心修道,万事不理,再不惹老太太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