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归 卷一 垂髫 二十 守节

作者 : 青杉白水

半晌,先前去的那丫环回来禀过,探春才知,原来贾环咳嗽是因前儿吃了块槟榔,自此便大咳起来。初时赵姨娘因他咳得满脸通红,但此外偏又没其他症侯,正拿不准该不该请大夫。可巧有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自老姊妹处听说此事,便说多半是饮食上有甚么妨碍。

赵姨娘正无计可施,便将这话当作准信,仔细察访,盘问近日贾环都吃过些甚么。查来访去,最后一个近身伺侯的教引嬷嬷终于想起,前日自己荷包里的槟榔曾少了些,当时只说是谁顺手拿去吃了,也没在意。后贾环咳嗽起来,便更想不到留意此事。

两厢一对证,应是此物无疑。但虽查出病由,却无根治的法子,只得先用些润肺止咳的东西将养着。好在咳了两日,总算渐渐和缓过来。如今贾环只偶尔咳上一声半声的,料想是无甚妨碍了。

探春听罢,心知是食物过敏之故。但她从未有什么过敏源,虽然知道有人过敏时会打针吃药,但究竟该吃什么药她却不知道。只得说道:“查出根儿就好,往后别再吃槟榔就是。”

那丫头笑道:“不用姑娘说,姨娘早命将院里的槟榔都扔了,连闲搁着的荷包里的也没放过。”

正说话间,忽然王夫人那边有人来找李纨,说买办已将六月凤姐过门时的东西送了一些过来,要她过去帮忙核查入库。李纨应了,连忙去换衣裳。探春见心事已了,遂说道:“可巧我今儿还没给太太请安呢,这就同大嫂子一道过去罢。”

二人来到王夫人处,果见院里媳妇婆子站了一地,除开送东西的,还有来支钱领粮的、来回禀勾销的。王夫人忙得连坐也没坐,站在桌边命金钏儿彩云先过去清点物品数目,回头过来报数。李纨一进屋,见如此繁忙,索性连茶也不吃,先到王夫人身旁与她一一对过明细帐目。

探春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但见人来人往,忙乱不堪,自己杵着反碍了别人,便先向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压根儿顾不上她,只说:“姑娘屋里坐去,这边人多,仔细磕碰着。”

听她如此说,探春便往后面里间去。只见静悄悄的没有人,打谅人都往王夫人跟前儿帮忙去了。因想这倒是好时机,可亲眼看看贾环去。便将步子迈得又轻又急,赶紧往东小院儿那边去。

不想贾环处亦是悄无人声。探春先儿还在想得设个法悄悄进去,不令那起多嘴的婆子们看见自己。见此光景,不觉奇怪起来。略一沉吟,顿时又明白了:贾环院里使唤的人大多同王夫人那边沾亲带故的,现今王夫人忙着料理凤姐过门之事,不免生出许多买办采制的事务来。这起人哪有不去趋奉的道理?恰巧今日又是采买的人头一遭送东西回来,待王夫人查点完毕,少不得要赏些东西。这些人想来便是扔了这里,去就热窝了。

若换了别个,少不得要骂几声,探春却只觉正好便宜了自己行事,左右打量确实无人,直直便往正房处走去——这些年她虽是明面上刻意疏远了赵姨娘与贾环,但一年里终究也有几次坐到一处的时候,贾环这院子她是来过的,故而对格局并不陌生。

探春先隔着窗棂悄悄张望,想看除贾环外还有谁在里头。没等她踮脚探头,冷不防里头先传出一阵笑声。细细一辨,居然是小女孩儿的。探春不由大奇,愈发要看个清楚。

透过微启的窗扇,探春看见炕上坐着个梳起双髻,穿暗花绸镶边童袄,头上戴一道凉帽箍的小男孩,五官倒也算端正,只肤色略黯沉了些,正是贾环。只见他正拿着件什么东西,递给炕下一个看着与他差不多一般年纪的女孩儿,声音里透着得意:“我姐姐给我的,她亲手做的,这府里独一份呢。”

探春定晴一看,认出是自己早前做的一只小布熊猫。她刚学针线时,因嫌绣花繁琐无味,便另辟蹊径做起动物的小布偶来。先用各色棉布裁剪缝出轮廓,再实以棉絮碎布等物,后来更放进香饼香屑去。人人看了皆爱不释手,直夸她心思灵巧。

探春便不免小有得意,牛嬷嬷却在此时悄悄劝道:“这些东西虽然别致,终究只是小玩艺,穿不得又戴不得。依我说,姑娘还是学做些用得上的才好。”探春虽心中不乐,但知道古代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皆需有一手过得去的针线活儿。只得依言而行,将这些“奇巧”丢开,回到丝线绣架的康庄大道上去。

因心中不快,她后来也不大再做这些布偶。只在姐妹们求告时,偶然做上一两个。贾环手上这个,正是她去岁除夕前做的。更因怕单给他一个现了眼,特意多做了几个,分赠给迎春、惜春、宝玉等人。

当下见贾环拿了团子在小姑娘面前现宝,探春好笑之余却有几分感动:她与贾环虽是姐弟,却因一年见不到几次,相处得十分生疏。她本以为贾环多半对自己这姐姐没什么印象,不想他却爱屋及乌,抓着熊猫就说起姐姐来。心道,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思量一回,才想起要看那女孩是谁。探春收回心思,细看半晌,方认得这是王夫人房里的彩霞。只见她因贾不拿着布偶不放手,正软语求着好歹给她看一看。不想自己两颊急得通红,衬着莹白雪肤,更像一个大女圭女圭。怪道贾环要逗她。

看着俩小孩一个现宝,一个求看的景况,探春犹豫片刻,终是转身离开。回到王夫人处后,见屋里仍是没人,便到前面找个相识的人说了一声儿,回自己那边去了。

回去见着翠墨,便问道:“方才你听到些什么?大嫂子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翠墨一面绞起手巾来为探春擦过手,一面说道:“仍是为着老事——事主正是姑娘要送给胭脂的那两位。”

探春听了这才记起,从袖袋里拿出手绢包起的小盒儿来,道:“被那么一岔,倒忘了送出去。到底是生出什么事了?”

翠墨道:“早间我先同碧月说别的事,后来慢慢绕到那上头去,她先还不肯说。我因说,这府里有哪院的事儿瞒得过人的?过几日我从别人嘴里听见的也是一样,到时不定还更添了许多佐料呢。她又想了想,这才告诉我:原来是那两位里,有一位明向大女乃女乃说了,求大女乃女乃开恩放她出去。另一位虽没说话,也同那一个一齐磕了头。听说大女乃女乃当时虽没骂人,脸却青得跟什么似的,连环哥儿的一碗女乃粳子都砸了。”

探春忙问:“那后来到底点头了没有?”

翠墨笑道:“姑娘怎么傻了,大女乃女乃既砸了东西,谁还敢再追着回话儿?早寻借口各自走了,只留着大女乃女乃在那儿生气,拿旁人煞性子。更连看门的也怪上了,说她前儿就不该让那位的家里人进来说话,好心反教坏了人。”

说着将头一歪,又道:“这我可想不明白了,论理大女乃女乃性儿好,并不是容不下人的,给下人赏赐又宽厚,旁人求告着去还不及,怎么反倒有自己要出来的呢?”

门外牛嬷嬷恰好进来,听见后面这段,不待探春开口便说道:“你也知道那两位的身份,她们原比不得大女乃女乃,上有老太太、太太疼,下又正式入了家谱宗庙,每年更有官中田庄上的出息可拿,更还有个哥儿。纵在屋里苦熬着,到底还有个盼想。那两位却一样皆无,你说她们靠什么?求着要出去,也是情理之中。”

翠墨听罢,问道:“依你老说,那些无儿无靠的寡妇,都不用守节,就此丢开手,各寻门路去不成?”

牛嬷嬷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说句不好听的,灶上都要揭不开锅了,还抓着那没影儿的一个虚名作甚?不如趁早另寻活路才是正经。”因见探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听得十分专注,忙又补了一句,“不过那也只是穷人的办法,咱大户人家,自该尊礼奉德,方不失大家风范。”

探春见牛嬷嬷忽又改口说起礼教来,肚里不觉偷笑:这位妈妈很有些劳苦百姓的朴素念头,却碍着不能“引诱”坏了自己,每每地要改口说些正经话儿。殊不知她正是因为这些朴实的想法,才会在几个嬷嬷里独独喜欢她。

方待再问翠墨,忽有人来说开饭了,探春只得止住话头,拾缀一番,预备去贾母处。临去前,忽又想起一事,嘱咐道:“回头饭后把我的书匣子取出来,明儿又该上课了。”

翠墨笑道:“姑娘如此好学,难道还真想考个状元不成?依我说,节下累了这几天,不日又是端午,端午后又该琏二爷和那边的蓉哥儿娶亲。一大串事下来,总要伤神费力的。不如趁这会子告假,好好歇几日养足精神才好。”

探春道:“纵然忙,也不归我管事,轮不到我忙。若真如你说,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先生生气不说,老太太那边也说不过去——当初可是她老人家特地命人选来的先生呢。”

翠墨见劝说无果,只得说道:“姑娘既要上进,那我去收拾便是。只是明日既要念书,便该早些歇下。过会儿若宝二爷再来说什么做傅身香粉的事儿,可怎么回的好?”

因近来诸事不断,无人督促宝玉与三春读书之事,宝玉不免松懈许多,成日家忙着调脂弄粉的。又是命小厮去店里打听胭脂香粉的作法,又是搜寻了许多材料来自己动手炮制。因迎春庄静,惜春年幼,于言辞爽利、巧思百出上皆不如探春,故而宝玉独独喜欢来找探春,与她一块儿捣鼓这些花儿粉儿的。

听她提起此事,探春笑道:“可是担心昨儿许下的话不作数?放心,待做好了少不了你一份。过后吃完饭我同二哥哥一道过来,你就收拾好桌子等罢!”

被她说中心事,翠墨红着脸跑开。牛嬷嬷赶着说了几句,自己却撑不住先笑了。侍书听见热闹,忙出来问又有什么笑话,小丫头们却不肯告诉她,先同她歪缠打闹起来。

见这般热闹景像,探春笑着摇摇头,拿起帕子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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