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头,迎春自王夫人处回来,在房中略歇了一会儿,便要绣桔取衣裳出来。恰巧迎春的乳母进来,见绣桔开箱子拿衣裳包儿,便问是做什么。迎春道:“方才我同三妹妹、四妹妹商议着,要给凤姐姐再补一份礼,已定下了,正要去找我们太太支银子呢。”
乳母便问需得多少。迎春道:“也不很多,四两银子。原想让司棋去的,但我今日尚未请安,一并过去倒省事。”
乳母听罢,张口便说:“姑娘,还是省事些罢,莫为一些子人情,去扰了长辈的清静。”
迎春道:“若我手上有些个节余,本也不愿惊动了太太。只是昨儿我偶然问起你老,你老不是说我这月的例早支完了,往月的也没剩下。现下既有用得着的去处,说不得只好去向太太说一声儿了。”
不等迎春说完,乳母面上早飞起一片红,抢声辩白道:“听姑娘的意思,是怪我管得不好了?还请姑娘细思:眼瞅着你一日长似一日,十二三岁的姑娘家,用的事物自然比少时要多。姑娘又不知节省,一月里零敲碎打的,加加总总也是一锭。枉我还费心俭省,再不承竟换来姑娘这番话!”
司棋一早去看她婶娘,恰巧这会儿回来,听见后头的话,当下快走几步,迎着那乳母说道:“姑娘纵有使钱的去处,官中不也每月另添了东西?为什么添了东西反不够用?敢自妈妈还倒填钱进去不成?若真如此,可见这规矩是不好的了。只是为什么从来没人改它?”
乳母这才无言以对。迎春忙道:“罢了罢了,大家少说几句,有什么不完事的。司棋来得正好,你看着屋子,绣桔同我去太太那边。”
几人这才止住斗嘴,伺候着迎春更衣梳洗,送出院儿门,回身各自走开。
邢夫人处不若王夫人那边时常有婆子媳妇进进出出地办事,却因有贾赦费心搜罗的一群莺莺燕燕,反另添几分绣带招拂,香风满怀的旖旎。比之别处,又另是一番热闹。迎春过来时,还未进到门里,先听见里头传来几声呼喝,遂踌躇着止步不前,悄声问:“里头出甚么事了?”
绣桔撇撇嘴,道:“姑娘难道不知,这边总是如此么?也别管那些,自个儿进去罢咧。”
迎春便依言进去,一眼见着石阶下一个婆子捂着脸低着头,旁边一个小丫头子指手划脚地训斥,唾沫星儿飞了那婆子一脸。瞥见迎春进来,连忙止住,堆起笑过来请安。迎春虽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儿,却因她时常替邢夫人几个陪房跑腿,颇见过几次,也勉强向她笑了一笑。脚下却不曾停,直向邢夫人屋里去。
此时邢夫人正歪在炕上养神,见迎春进来行礼,也不起身,只道:“姑娘既来了,坐下吃茶罢。”
迎春依言坐了,又吃了茶。屋中皆是寂然,总不见邢夫人说话。若在往日,坐了这一会子,也该请辞了。但今日有事相请,自然走不得。欲待开口,看着邢夫人支颐合目的冷淡模样,每每的话又缩回去了。
正低头拔弄荷包上的穗带时,旁边木格门处忽然有人打帘子进来,一行走一行说:“太太放心,那小蹄子翻不出浪来——”走到近前看见迎春,遂刹住话头,改口笑道,“姑娘过来给太太请安呢?”
迎春笑道:“王妈妈,这几日总不见你老人家,都往哪里去了?”
来人正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闻言笑道:“还不是给太太办事儿去了——方才我自唬了一跳:原是姑娘身量模样都长开了有大人样儿了,乍见个背影,我还说是哪家的人过来办事呢。转过来一看,却是姑娘。”
迎春遂道:“妈妈好眼力,此次我过来除请安外,确是有事要求太太的。”
邢夫人得听,这才睁开眼睛:“原来姑娘有事?怎的不早说。”
迎春低头说道:“也不是很大的事。因凤姐姐好日子将近,我们姐妹三个商议着要送份礼给她,已定下了样数,还请太太额外支一份花销给我。”
不待邢夫人开口,王善保家的便问道:“需得多少?”
迎春道:“四两银子。”
听罢,邢夫人不向迎春说话,反转头去看王善保家的:“听听,张口便是两月的例银,还‘不是很大的事’。”
王善保家的不解其意,呆了一呆,方找了几句话儿说道:“姑娘原不当家,不知这柴米贵。若在平日,这银子倒不算什么。只是现今儿琏二爷要娶亲,桩桩件件操办起来换成新货,哪样不要花钱的?姑娘是没见着,这几月银子支得跟海流水淌似的,库房都搬空了呢。”
一席话说得迎春将头埋得更低。却听邢夫人又道:“本来呢,咱们老爷就这么一位有出息的哥儿,素日又疼他,原是一辈子一次的事儿,备得周全体面也是应当。只是一个晚辈,若奢华太过,反倒是折福,这却不得不虑。我有心几次要说,又恐冷了二太太一番心意,终是住了口。回来自己悄悄地设案焚香,唯日夜苦求神仙宽恕,莫要计较罢了。”
起初王夫人主动提起要替贾琏操办婚事时,邢夫人因想着娶的既是她家侄女,她又自愿打点,到时没有不暗贴帮补的,自己倒可就中省些。便答应下来。
然时日一久,眼见王夫人发号施令,之前不过管着正院子里的事儿,如今倒连她这边的人也一并支使起来。不说这原是她家事务,心中倒先恼怒起来。又更因她原知贾母对大儿子素来淡淡的,连带着对自己也淡淡的。每每地设法讨老人家欢喜,却总是不得法。前日又听见老太太夸赞王夫人,说她肯辛苦操劳。这话一入耳,犹如冒泡的油锅里撒下一把盐去,登时令邢夫人一颗心翻江倒海受起煎熬来。不说自己先前想取巧儿,倒埋怨起王夫人夺了她露脸的机会。连带着对那与王夫人同宗的新媳妇,也一并气恼起来。
正怨愤不平间,忽听迎春也提起此事来,不由大怒。欲待发作,又不好无故甩脸,便冷冷道:“说起送礼,昨儿在老太太跟前不是已定下了么?今早才从我这边将份子支走,怎地这会子又来?重重叠叠,没个尽头似的。我们大户人家,原也不将这几两银子放在眼中,只是这浪费的例却开不得。不见我自己凡事都还节省将就的呢!还劝姑娘省些罢,待凤哥儿过门后,有多少好待她不得的,何苦人还没进门,便巴巴赶着贴上去!”
王善保家的这会儿已回过味来,忙说道:“可不是呢,姑娘也当体谅太太当家的难处。我打小儿服侍太太的人,亲见着太太自来到这边儿这么些年,不知耗了多少精神。老爷是个手头撒漫的,一时高兴起来,几千几万的银子,拿去换些破烂字画儿、竹柄扇面的,全不在意。若不是太太日夜打点着俭省,这会子早穷精了呢。”
这话极合邢夫人的意,因叹起气来:“我命中无子,幸得先前儿的夫人姨娘还留下琏儿同姑娘两个,我自是小心照看着,只盼将来大家都好。好容易苦熬到琏儿长大,捐了官儿,眼见又得娶媳妇,看他争气上道,我这么些年的挣命也值当了。可恨却还有那些个下三滥的,不但不体谅我,还背后嚼舌头,编排许多诟谇谣诼,真真令人心寒齿冷。”
王善保家的劝道:“明白人自看得分明,糊涂人却难说。更有那起心术不正的,原她的心就歪了,看别人自然也是歪的。太太最明白的人,何苦同那些混帐行子计较呢?说什么太太将家私克扣下都搬到娘家去——天理良心,前儿姑娘的舅舅过来找太太时,太太还嗔他贪杯好赌,扣了他一月的零花,命他改过后方能领受呢。”
邢夫人道:“可不正是如此。幸得还有你这个明白人,时常地替我开解开解。否则,早被她们活活地气死了。”说着咳嗽起来。
王善保家的忙端了茶递过去,侧着身子半跪在炕沿,轻轻替邢夫人捶着背,口中说道:“太太保重,为那些没影儿的话气伤了身不值当——姑娘也该替太太排解排解才是。”
半晌,邢夫人渐渐止住咳,冷笑道:“罢了,我也不敢指望姑娘。只消日后姑娘莫同那些人一样,心里认定了我是个吝克人就好——是了,姑娘现来要银子,我却不给,姑娘便是先前不想,不定现在也这么想了。看来为消去姑娘的疑心,说不得我要破一回例了。”说着便扬声吩咐人去取银子来。
迎春见状,顿时慌了,眼中不觉落下泪来,也顾不得擦去,忙上前分辩道:“太太快休如此,我并未起那些混帐念头。”求好求歹,邢夫人却只是摇头,命她拿起银子快走。迎春愈发着慌,深恨自己嘴拙不中用,原本只抽抽搭搭的,后竟放声大哭起来。
见动静大了,王善保家的赶紧劝道:“姑娘还小呢,太太莫认真同小孩子计较。”
邢夫人道:“我计较的不是银子,为的是我的心!我一片真心待她,她虽在老太太跟前儿长大,各色衣裳吃食,我却都是时常留心在意的。好容易看顾得这么大,反倒来刺我的心!”
迎春哭道:“我并不敢,还请太太莫要生气了。”
其他丫头婆子也纷纷过来劝解。苦劝良久,邢夫人才说道:“罢了。只是姑娘也渐渐地大了,日后说话行事,可得知晓分寸才是。”迎春早哭得泪人儿一般,说一声,应一声。众人看了,无不觉得可怜。邢夫人亦是心怀稍畅,挥手道:“姑娘若无事,便请回吧。我这边还有些事务,也不好再留姑娘。”
待她说完,迎春方行了礼,拿帕子捂住眼睛,由绣桔搀着,慢慢走回去。走到两房交通的夹道处,却撞见一个束冠执扇的青年公子,身长玉立,穿一领暗花鹤翔纹缎裁成的衫子,正往这边过来。一眼见着迎春,不觉大吃一惊:“二妹妹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