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自觉狼狈,一心只想快些回到自家院里,冷不防被人一拦,顿时又羞又急,却少不得行了一礼,哑着声儿道:“二哥哥好。”
来人正是不日便要做新郎倌的贾琏。见迎春双眼通红,满面泪痕,身旁的绣桔亦是垂头丧气,不由深以为异。然而问了几句,迎春却总说“无事”。贾琏将扇子在手心敲了几下,遂笑道:“敢是连日大雨,今日又出了太阳,将那些泥地里的腐气都蒸腾上来,妹妹贪看鲜花儿,一时不防头被薰到了。”又道,“快去我那边洗洗脸再去,否则一路走回去,被人撞见了要笑话的。”
见迎春尚在犹豫,便向绣桔一努嘴:“快扶你家主子去罢,否则该有人骂你服侍得不勤谨了。左右我房里有人,东西都是现成崭新的,辱没不了你家主子。”
贾琏本生得俊秀,被那双桃花眼眼风一扫,绣桔不觉便应承下来,搀着迎春回身往他住处去了。贾琏跟在后头,一路无话。待进到院子,亲自吩咐两个房里人,拿新鲜东西来小心伺候着梳洗后,便口称有事,一晃走了。
迎春在他院儿里洗完脸,略坐了一会儿,方才回去。彼时神情虽已镇定许多,然见她眼圈微红,神情落索,旁人如何看不出端倪。司棋不敢直问,推说了件事,拉着绣桔自去问诘。乳母却故意问起:“姑娘的份子银可得了?我倒知道有铺子的香料便宜,这便为姑娘操办去。”
见迎春默不作声,趁势数落道:“可是没得?看看,我先前说得如何。我早说过,姑娘一个女孩儿家,又不是太太亲养的,能得太太和颜悦色相待,已是万幸。姑娘心中自该有分寸,莫要真个倚娇倚痴起来。需知太太看顾是人情儿,冷脸才是正理儿呢!”说了一阵,忽想起今日儿子家中有事,便抬脚走了。
往常听乳母说起这些话儿,迎春只是刺心一阵,便丢开手,并不放在心上。经了今日之事,再听此话,不觉如万刺攒心一般难受起来。呆呆坐了一会儿,眼中虽无泪,一颗心却慢慢地灰了。
司棋从绣桔处听得事情始末后,悄悄过来探视。见乳母不在屋中,迎春独个儿坐在窗畔,看不出喜怒,倒没有淌眼抹泪的。只道乳母已安慰过了她,便不再进去打扰,仍旧悄悄走开。
至晚,刚要锁起院门歇下时,忽然跑过个小丫头来。认得是贾琏处的人,便将她带进来。绣桔道:“今日多谢你们家两位姐姐款待。只是为何现在过来?敢不成是我们姑娘落了东西在那边?”
小丫头说道:“这趟差却是替我们爷出的。”说着递过一个纸卷包儿,“爷命我拿给你们姑娘。姐姐你转交罢,我可得回去了,否则那边的门上了锁,我今晚可没地儿睡了。”说完一阵风似地走了。
绣结未曾细问,又不好擅自拆捡,便拿到迎春房中。可喜她尚未就寝,便禀过此事。迎春听罢,自向灯下拆了卷包儿一看,却是一锭银汪汪的锭子,不觉愣住。呆了一会儿,略略一想,便明白贾琏已知晓今日之事。想起白天那些光景,再看看手上银锭,顿时心中一酸,再禁不住。那眼泪便恰如花枝儿上的晨露一般,串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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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因后院里事忙人多,纵使夜间,王夫人院里的人亦不时地往来走动,忙碌着核查帐薄,登造器物名册等事。贾政素来不喜俗务,见此只说扰了自己清静,便自在外书房歇着,连日不曾过来。
赵姨娘虽知此事,然等到掌灯时分,门口仍是静悄悄的没个人声,不免仍有几分不乐。针扎了几次指头后,便将针线抛在一旁,自取过一盘火培小胡桃来,慢慢剥着。
看见过来帮手的芙蓉,顿时又想起一事,因问道:“你先前去了哪里?姑娘找你说话你也不见。纵出去闲逛,也该留个信儿才是。没的还打发人到处找你。”
芙蓉道:“我见女乃女乃同姑娘有说有笑的,难得的亲密,便不想去搅扰。信步往外转了一圈,一时忘了给丫头们留个话儿,还请女乃女乃莫怪。”
赵姨娘听罢便不以为意,又道:“我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我瞧着你今日闷闷的,敢是哪里不好?既想着要走动,那便多散散心去,只怕就好了。”又喜孜孜说道,“姑娘后来给我出主意的话,你大约没听见。我现告诉你:姑娘一番话倒提醒了我,若将环儿送去学里,不单我省心,连他舅舅和亲戚的事儿也一并有了着落。这可不是体面又省事!难为姑娘想得周全。”
若在往常,听到此等好事,芙蓉早为赵姨娘欢喜起来。然她原有心病,已为这不自在了一日,颇有些恼怒主子耳根儿软又改了主意。当下见赵姨娘兴高采烈,心中益恼,不觉便将心里话说出:“姑娘的主意虽好,我却有些疑惑:旁的不说,陪读上学这份差,得益就不如管事的大。纵有个把人哄抬着,终是别人已过了一道手,不过得些分厘罢了。再说,舅老爷已是过了二十的人,若是管事,还能赖望个前程。陪读的话,熬上十几年哥儿出息了,自个儿却仍是一事无成的,到时又向谁说去。”
她本道一说必中,不料赵姨娘听罢只道:“环儿进学可是大事,拼着别处少分润些,也需换得他周旁的人是可靠的——你忘了现下他屋里那几个老婆子,可没让我少费心。再说,日后环儿出息了,岂有不照看自家人之理?你也忒多虑了。”
早间众人在时,芙蓉听到赵姨娘不住口地夸探春主意好,便听不过耳走开了。并不知道后来探春因怕赵姨娘反悔,又细细同赵姨娘说了许多话儿。从话本子戏台子上的状元公衣锦还乡给母亲捎来凤冠霞帔,又说到日后再不必看人脸色行事。赵姨娘亦知她一个偏房,终身正指靠于儿女身上,从此坚定了让贾环成材之心。故而对她这番话便很听不进去了。
见赵姨娘淡淡的,芙蓉不由有些发急,索性说道:“姑娘的主意自然是极好的。然姑娘究竟年岁不大,未当过家,未经过事的,想不到管事儿的好处上去。姨娘只道有了前程便罢,需知日子是人一天一天过的,若是不能时常称心,凡事任旁人搓揉着,纵往后得了天大的好处,受的这些气还能重新找回来不成?放着我说句不中听的实话:女乃女乃纵日后手头金银成山,儿孙满堂,想起这些年的事儿,也要淌眼抹泪的。与其日后难受,倒不如趁着时机,把这后日之忧给免了。”
这话正戳中赵姨娘心事,令她复又犹豫起来。一时想到近日还不如个丫头说话顶用的光景,顿时心火炽盛。然再想到往后贾环紫衣绯袍、玉带轻裘的出息模样儿,又十分放不下。挣扎半晌,忽地灵光一动,想出个主意来。因问道:“你上次说起你表姐姑爷家的那个兄弟,是怎么说?为人如何?”
芙蓉不防问起这个,顿时满面通红,嗔道:“姨女乃女乃怎地问起这个来了?”
赵姨娘道:“我因想着,我兄弟和那小侄子的事儿,竟不动他,依然令他们到时跟了环儿去。这边却另寻上一个可靠的人,为咱们争争光。这样岂不两全其美?我家这边人丁不旺,该安排的上次我已安排了。倒不如从你家里找个人来,到时只说是我的远亲,令他入府来,如何?”
芙蓉再不承望忽得了这意外之喜,说道:“我家兄弟少,那两个也不惯受拘束,自作自吃惯了,倒不合往府里来。若论女眷——”
赵姨娘忙说道:“女人就不必了。那些管家娘子我很认得几个,在里头虽有体面,究竟得益不如外头跑的爷们儿多。”
芙蓉皱眉道:“那常到我家走动的,便只有女乃女乃方才提起那个。只是他……”
赵姨娘道:“往日我听你说起你家的事,听着他倒还不错。怎么,难道实际是个不好的?”
芙蓉低头小声儿说道:“也不是……”
“那便这么定了,你先给他捎个话,他若肯了,我便去找林家嫂子说合去。”赵姨娘道,“环儿的东西,你也留心着,给他作一套鲜明衣裳,待我同老爷说说,务必让他好好儿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