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是一月过去,东府的酒戏方收起没几日,荣府这边儿又摆将开来。凤姐风光进门后,宴席流水价摆出,自世交亲戚,至官场朋友,日日轮番,一连十几日也未曾月兑过。王夫人因是操办的人,别个尚能借故月兑身,或专心玩乐,独她需面面俱到,事事操心,故而成日忙得恨不得一个身子当成三个使。见她无暇留意他事,这日探春便趁众人都在看戏的时机,悄悄儿来到赵姨娘处。
赵姨娘因身份使然,这等有外客的宴席上便不曾被邀去坐席。正闲极无事,忽见探春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姑娘快过来,有好东西呢。”
探春忙笑止道:“姨娘且住,今儿我过来是为问一句话的,待说完再做他事不迟。”
赵姨娘便问甚么事。探春道:“环哥儿的事,姨娘可向老爷说了不曾?”
“原来姑娘问的是这事儿。”赵姨娘笑道,“早说了,老爷也领着他去同先生厮见过。只等过了这几日,便可去到了。”
探春听罢,这才放下心来,示意跟来的翠墨放下手中的小包袱,道:“姨娘素知,我亦是上着女学的,些须也认得几个字,好歹目下比环哥儿有些墨水。这几本书皆是开蒙之用,句读并注疏之处,我已圈点明白,环哥儿认字后倒可看一看,多少有些助益。”说着将炕桌上的包袱往前一推——里头包的,皆是她昔年开蒙时所用的书册,因标注整齐,还曾得过老先生的夸奖。
赵姨娘不甚明白这些读书上的事儿,虽晓得是好意,然也不过道声谢字,并不在意。反拉着探春说起旁的事来:“姑娘约模还不知道,咱们这边儿的人,除跟环儿去的外,另还有一个也得了好窝呢。”
探春便问是谁,赵姨娘遂向芙蓉一指:“她表亲家的一个小子,叫罗顺的。我没亲眼见着,不过林家的管家娘子考察了他两日,夸他老实肯干,便派了他一个管菜蔬的差儿。虽还只是个副的,也是花用尽够。更难为他还有心,不时地捎些东西过来。”一面说,一面命小丫头去取果碟儿来。
探春嘴里应着,眼中却未稍离过芙蓉。赵姨娘说得兴奋并未留心,她可是都瞧见了,提起罗顺时,芙蓉那一副含羞带嗔,粉颊微红的模样,大非平日的爽利光景可比。因想,芙蓉也是二十的女孩儿了,这年纪的女子若非家贫貌寝,早该出嫁,她却不知为甚么耽误了。莫非,这次该有准信儿了?自己要不要设法找人出面说合?一时忽又想起她并不是家养的下人,若回家嫁人去了,赵姨娘平白失却一条臂膀。想到一层,先前的撮合之心,不免又犹豫起来。
因想着这些事,探春一时走神,连东西端上来也不知道。赵姨娘连唤几声姑娘,方猛然省过神来,忙说道:“多谢姨娘,我这就尝尝。”
低头一看,精妙可人的五彩齐筋小碟摆了一桌,皆是些不在时令的干条瓜果,切了片儿或沾糖霜或拌细盐,确是解嘴馋的好物。遂捡了一块培得干香的芋条送进口中,赞道:“这倒好吃。”
见她吃得香,赵姨娘自是欢喜,道:“都是那个孝敬的。原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环儿也喜欢,我不过口淡时上嚼上一两块。当日送来时我便另包了一份,原说得空给姑娘送去。今日姑娘既来了,就顺道一块儿拿去罢。”当即命人去取了来,交给翠墨,“替你主子拿着,回去后自有你一份。”翠墨笑着接下。
赵姨娘又道:“难得姑娘今日来了,环儿却不在。为他几日后便去学堂,这些天赶不及似的,成日只晓得玩。现下不知又混到哪里去了,连他姐姐来了也不知道。”
因说起贾环,又勾起一事来,不待探春说话,赵姨娘颇有几分得意地道:“姑娘近来可见着宝玉了?”
探春道:“时常得见的。”
赵姨娘又问:“看着怎样?”
她素日极少提起宝玉,便是偶然提上一两声,也是大不满的口吻。今日这番声气儿却是从未见过。探春心中诧异,因反问道:“同平日也差不离——姨娘问这个做甚?”
赵姨娘听罢,面上转为悻然之色,嘀咕道:“想是老爷为着好日子不便生气,等发作起来,那才晓得厉害呢。”
听了这话,再看她面色,探春心中估模着,约是她在贾政面前下了什么火,颇有些无奈,道:“好好的,姨娘作什么又去惹是非?”
赵姨娘道:“姑娘年纪小,不知道这家里多险恶呢。皆因有他,事事压着环儿一头。若他懂事些也罢了,偏生又不如故去的那一个,只仗着生得人意些罢了。我也不过提点老爷一声儿,哪个才是人品可靠值得疼惜的。”
探春听着这话尽是些糊涂道理,便劝道:“小辈品性如何,长辈自然是明白的。从来祖母疼孙儿,不管其他,只论合心入眼。环哥儿虽不怎么入老太太的法眼,若肯用功上进,老爷必是喜欢的。他一个男孩儿家,又不是姑娘,自然是要讨老爷的欢心才是正途。至于家里的,有缘便合,无缘则离,姨娘也莫太认真计较了。”
芙蓉也过来帮腔道:“姑娘说得很有理,女乃女乃细想一想罢。”
赵姨娘却不服,瞪着眼说道:“我说的皆是实情——难道那宝玉不曾做了胭脂?那胭脂不曾落到老爷眼里?论理我还是他长辈,难道连一句实话也说不成?”
探春再想不到居然是自己好意送的东西生出事故来,故此宜发要劝:“家里的事总不外乎人情二字,又不是甚么干系到礼义廉耻的大事,姨娘何苦如此?好容易日子过得顺畅些了,是嫌太平和了,非要生出点风波来么?有那些个精神,不如多照看环哥儿是正经。与其冲别人指指点点地白说些闲话,还不如自己发奋起来,倒还有个前程可待。”
一番话说得赵姨娘哑口无言,却依然不服气。正寻思着该如何驳回,忽地记起前事来,张口便说道:“我知道了,姑娘原是攀上了太太这株高枝儿,不稀罕我们了。怪道呢,如此护着那一窝子,连背后说上一句都不肯。还有这几年我请你过来说话,也是三推四阻地,总有由头不来。姑娘放心,你既择了好地方,我们也不碍你,不指望求靠你什么。你先莫急着同我撇干系,不定还有个退路呢。”此言一出,不独探春愣了,翠墨同芙蓉也都呆住。因从未见赵姨娘如此,一时竟想不到上前劝解。
这话听得探春又是恼怒,又是委屈。险些当场将话一句一句驳回去,同赵姨娘对吵起来。然究竟理智尚在,知道若真如此行事,只怕还未吵出个结果,就先惊动了旁人,没得让人白看了笑话去。
虽作如是想,且知最好的法子是陪笑开解,慢慢诉说自己委屈,化开那份糊涂想法。只是心中一口气却到底咽不下。强压半晌,方勉强捺下心火,说道:“姨娘果真如此想?我的苦处姨娘难道不晓得?再看我作的事,桩桩件件,哪里有踩着姨娘去讨别人好的道理?”
方说了几句,忽听得屋外的小丫头大大咳嗽了一声,知道是提醒有人过来。遂顾不得仔细分说,匆匆说了一句“姨娘且将平日之事细想”,便同翠墨一道走了。因心中有气,故意未曾行礼。
赵姨娘因知自己口不择言,本自有些惭愧。见探春竟然甩袖而去,那一星半点儿的火气立时添了一把柴,猛然又加大了,嚷道:“这算哪门子的姑娘?竟敢给娘脸子看了!”
唬得芙蓉忙来劝她:“女乃女乃小声些罢,还恐人不知道姑娘来过呢。”递上茶看赵姨娘呷了一口,气色稍稍平顺些,又道,“人家背后说姑娘的那些话,女乃女乃也不是没听过。既明白,又何苦要同姑娘怄气呢?难得姑娘过来,却气走了,下次又不知多早晚才得空来。”
赵姨娘强辩道:“背后说什么?都是说她在老太太面前作兴我和环儿,要老人家抬举我们。然这究竟是没有的事——反还倒过来,你不见她刚才还为宝玉说我?”
芙蓉道:“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自然有些个情份。况姑娘说的那些话,也极有道理。我早说过,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自有气度,女乃女乃正该多想想她的意思才好。”
赵姨娘见她也向着探春,不但不说有理,反而更加生气:“是同隔母的兄弟亲还是同嫡亲的母亲兄弟亲?我看我原不曾冤枉她,她就是攀上高枝儿了,才一味地忤逆我来讨太太的好。上次环儿不好,她也不来。还有前头那些遭数……”说着细数起先前相请探春而不成的趟数,越数越有理。原本只两分的疑心,数完后顿时涨到七分高。
芙蓉听得哭笑不得,连忙打岔:“有想这些没影儿事的功夫,女乃女乃不若替我那个表亲参详参详:林大娘说,这边事务完后,竟令他正式入府来做事。依女乃女乃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的好?”
赵姨娘这才放下计数的手指头儿,寻思半日,迟疑道:“进来确有进来的好处,贾府里的下人,原是在外也被高看一等的。只是他好好一个人,又不是贫得活不下去,没的卖进来作什么?”
又想了想,挥挥手,道:“罢咧,你让他自己拿主意就好。”然后心思依旧回到探春之事上,“真真可恶,挺了十个月的肚子将她生下,到头来反摔我脸子。”芙蓉只得再行劝解。苦劝半日,赵姨娘总算听进去些,不再咬定不放,芙蓉见状自松了一口气。然她心中仍月兑不去那一二分的怀疑,埋下一根隐刺,这却是芙蓉再想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