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早,探春起床梳洗,用过些点心后,正揭开砚袱准备写字,忽然笑嘻嘻走进个人来,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往外拖:“三姐姐快来,今儿凤姐姐请咱们过去说话呢。”
探春这才想起昨日之约,忙说道:“瞧我这记性,竟然一时忘了。”一面放下卷高的宽袖,一面问,“四妹妹,昨儿我们回来时独你不见,去哪里了?”
惜春捂着嘴直笑,半晌,方道:“我到我们府里,看侄媳妇去了。”
探春听罢,忍笑道:“人家可比你大着十一二岁呢,虽辈份在,你也不犯这么趣她。”
惜春笑道:“没外人时喊上一两声儿罢了,又不是正经拘礼的时候。”又说,“都说她好,看来果然得人心。瞧瞧我才说了一句,三姐姐你就向着她说话。”
探春道:“哦?敢自是我们看错人了?只是若她‘名不符实’,怎地你这一两月往那边去的遭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多?”
惜春被她问住,一时无话可对,遂跺脚道:“好好好,我招了罢,我也觉得她好。那边儿府里的人,再没个像她一般温柔平和,待人周到实诚的。我就是爱过去同她顽,怎么了?”
见她急了,探春忙安抚她:“知道你家的人都是好的,不过是我私心妒忌罢了。还求四姑娘宽宏大量,莫同我这小肚鸡肠的人计较。”说着顺势作了个揖,逗得惜春转嗔回喜。
当下姊妹俩往凤姐处去。一路闲话,惜春不住地提起秦氏,一昧赞她心性为人。探春含笑听着,心中想的却是与秦氏身世有关的那些说法儿。然不管她是不是皇家流落在外的遗孤,目下自己实在没本事也不想去查证。再想到秦氏后来的收场,那样一个标致和顺的人,用不了几年便要离了红纱帐往枯骨堆里去。一思及此,心中不觉一突,心道,若能想个法儿,令她避了这一场劫倒好。
但要怎样做呢?总不能明着向贾珍说,求求你老,要找女人别处找去,兔子还不采窝边草,怎地把爪子伸到儿媳妇身上了。而秦氏之死的另一种猜测……想起元春入宫前的一夜垂泪,和往日殷殷教导之情,那张端正秀气的面孔顿时出现在探春面前,带着惯常自持又和善的笑容,冲她微微一笑。
这时,只听惜春低呼一声:“哎呀,二哥哥早到了,可是咱们来晚了。”
探春猛然从沉思中惊醒,忙定了心神,同惜春一道走过去,冲站在门口的凤姐笑道:“劳烦主人久等,原是我们来晚了。”
凤姐连声说不防事,又向站在窗边儿的宝玉一扬下巴:“都是宝兄弟来得早了,我还在睡觉呢,他就打发人过来敲门。说不得,我只好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忙忙地梳好头,请他大驾进来。否则他还不怪我,把人请来了,却晾在外头喝风。”
不等她说完,众人早大笑起来。宝玉也赔笑道:“原是凤姐姐昨儿留的话实在教人悬心,由不得我不巴巴儿地过来,早一刻知晓,好早一刻放心。”
凤姐笑道:“都说宝兄弟聪明,居然是个实心的。若我这话是随口哄你的,你不白走这一遭了?”
宝玉不提防还有这一说,“啊”了一声,一时愣住。看他呆呆的样子,几人又笑了一场。探春也将先前那份暗晦心事暂且丢开,说道:“凤姐姐难道不知道他的?每每将顽话认了真。快别逗他了,先说你要给我们瞧的新奇东西是什么,才是正经。”
凤姐道:“人还未齐呢,你大嫂子没来,二姑娘也没来。等她们二位来了再说——是了,你们三姐妹原住一处,二姑娘怎么没同你们一齐过来?”
惜春道:“二姐姐精神不好,昨儿就说了今日要静养,我们也不好去叫她。”
凤姐一听,顿时不依起来:“前儿席面上她还同我说话呢,怎地突然就要静养起来?想是我哪里不防头惹恼了她,她生气不来呢。不如趁今日大家在这里,我请她过来,给她赔个礼儿,你们也代我说几句好话,让她消气才好。”说着扬声喊道,“平儿,快去将二姑娘请过来,只说我在这边招呼宝兄弟同两位姑娘,不得亲身过来。好歹你去也是一样,教她千万卖个面子情儿给我。”
说着,一个身量苗条,面容俊俏的丫头进来,唇角噙着一抹笑,轻拢着水蓝的袖儿,分别向众人福了一福。正是入门次日便到各处与众人磕过头、认过脸儿的平儿。
待平儿领命去了,凤姐便张罗众人落座吃茶,只是宝玉惜春心中都记挂着凤姐昨日所说的、要给她们看的新奇玩意儿,哪里做得下别的事,都眼巴巴盼着李纨、迎春快些过来。探春也自好奇,要强的凤姐昨儿既放下话,今日所出之物会是如何奇巧。
半晌,迎春终于来了。远远地看见人影,凤姐早赶着迎出去,亲热地挽了她胳膊,一行走一行说话。隔得远了,屋里人也听不真切,然想来定是半真半假的赔罪与嗔怪之语。
屋外晨光喜人,两人把臂而行。一个因新过门,衣饰皆是华丽新妆,整套儿的金厢玉孔雀牡丹头面点缀于云鬓间,大红织金妆花罗衫袖口半褪,滑出一只宝珠摺丝手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奢华衣饰,更衬出天然一段贵气与强势。一个是尚素好朴的姑娘,一条青云素缎裙,腰上系一条窄窄的白玉竹节带。望之温柔沉静,朴素之中不显寒伧。
宝玉在窗内看见,月兑口赞道:“好一副《仕女双行图》。”
惜春笑道:“二哥哥却把大嫂子漏下了。”说着伸手一指,果然李纨刚进院门,正往这边走来。
他兄妹二人说话的功夫,探春却瞧着有些不对:同精神又明艳的凤姐走在一处,迎春显得分外无精打采,神情面色都皆是恹恹的。说是身上不快,却又不大像,走路依然爽利。再一回想,似乎她连月皆是如此,问她几次,只说天热倦怠,打不起精神。后众人只说多饮些消暑的汤水,也不再理论。今日看来,倒似是有心事压着一般。
此事约模凤姐也注意到了,进屋来不提旁事,先说道:“二姑娘除消暑的清凉药物,也该进些补中益气的东西。太太那边儿这两日正配药丸子呢,东西都是现成的。等会子我同底下人说一声,替姑娘寻两味安稳妥当的丸子来。”
迎春连忙道:“不必麻烦。再说,药岂是混吃得的。”
凤姐笑道:“顺手的事儿,哪里麻烦了?况且久病成良医,我也是经常吃着药呢。差不多的家常药方儿我都知道,保准误不了你。”
听她坚持,迎春便不再坚拒,道了谢,挨到探春身边坐下。李纨也过来,和凤姐互道了好,同宝玉和她姐妹几个说笑几句,方才落座。
眼铜众人皆到齐了,不待宝玉催问,凤姐便说道:“今日将嫂子和几位姑娘、主子爷请来,却是为了多谢几位,先前儿送我的礼。不独送得可心可意,还一送便是两份。不理论旁的,这份心思就委实令我感激。”说着便要向众人行礼。几人忙拦下,皆道:“都是一齐长大的交情,没的又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凤姐便顺势站起来,笑道:“按例呢,我早该回送一份。只是这个把月来一直不得闲。好容易了了事儿,家里清静了,这才有心思慢慢打点起来。”朝身旁的人丢个眼色,那丫头立即会意,进内室捧了许多东西出来。
凤姐因笑道:“说什么新奇东西,其实是唬人的,只怕大家面皮薄,听见我要回礼,反倒都不来了。说不得只好捏个话儿,先将大家哄进门来再说。”
李纨听罢,笑道:“哄他们也就罢了,连我拉上作什么呢?我可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让我干看着你们人情往来做甚?”因她是寡妇的身份,于婚娶之事上,便要避嫌。不独两府的婚宴未曾参加,连女眷间的私情往来,也因此而回避了。
凤姐道:“嫂子是大方人,自然不记得了,我可还都记得分明呢:旧年我央嫂子指点跟我的一个丫头几式针线,足让我受益到如今呢。连乡村野夫都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自然不能落了褒贬,务必要好好谢谢大嫂子。”
这原只是极小的事,宝玉、惜春听了皆道凤姐太过客气。李纨、探春却知道,凤姐此兴趣必有深意。探春也不说破,只含笑听着。李纨笑说了一声“由你”,也不再细究。
听她二人说完,惜春这才一缩脖子,吐吐舌头,道:“听凤姐姐那些话,倒不似是要回礼,更像是要把咱们哄着套进来,然后煎煮随她。”
大家顿时笑将起来。凤姐故意板起脸,道:“你既晓得了,就要拿你起头,作头汤底料。”说着一扬下巴,“顺儿快动手!”
那丫头笑着解开个包袱,取出一只黑沉沉的描金缕花乌木匣,揍到惜春面前,道:“我们女乃女乃知道姑娘爱下棋,所以给姑娘备的回礼是这个。”惜春随手揭开,霎时只觉晶光满眼。定晴一看,用桐油润泡过的小细竹篾盒子里,满满的棋子全是水晶磨造的。最难得的光洁圆润,毫无棱角,且色泽均匀,挑不出一点儿瑕疵。忙说道:“这般贵重,如何使得。”
那边顺儿早又将另一个包裹推到探春面前。却是一个堆漆描花虫草嵌的图书匣子,抽开小隔闩,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探春拿起一只旧玉笔架细看,只见长不过七寸的玉条被碾凿成六只猫儿。母猫横卧当中,两旁小猫或拱立或仰躺,姿态各异间错落起伏,以为笔格。只听顺儿说道:“女乃女乃说姑娘最爱写字,文房四宝再合衬不过。”
迎春的是一只洒金妆彩手箱,里面各色精致荷包香袋等,皆是年轻女孩儿随身物件。甫一揭开盖子,便有一阵恬雅香味扑鼻而来,便知袋内皆装了上好的兰香。
而预备给宝玉的匣子,却特别大。姊妹几个正猜测里头究竟是何物时,只见顺儿笑着一把扯下盖在上面的袱皮。众人连忙定晴细看,一时皆不由低声惊叹。探春更是月兑口而出:“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