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回屋之后,换了件轻便衫子,因见家中无人,问道:“你们爷往哪里去了?”
陪房的丫头满儿答道:“外头有人请爷喝酒,爷换了衣裳,牵了马去了。”
凤姐点头不语。半晌,又问:“后院子里那两个,怎么样?”
满儿道:“仍是同前几日一样,也不大出来,镇日在屋子里做针线活计。”
凤姐冷笑一声:“那日还拿眼风剜我呢,如今倒也装得一副乖巧模样。还等着她们爷去怜香惜玉不成?”满儿不敢接声,低头站在一边。凤姐转着手小茶盖儿,茶凑到唇边,却又止住,小声道,“眼下还不到时候,且看后来罢!”
坐了一会儿,平儿回来了。一掀帘子见着凤姐,上前请了礼,不待问起,便解释道:“三姑娘请我过去呢,要我回女乃女乃说,‘原是一份真真正正的薄礼,不想你们女乃女乃反回了这么贵重的,心中着实不安’。又说方才人多,没顾得上说话儿,说先借我的口转话谢谢女乃女乃,改日她再当面回谢。”
凤姐笑道:“这个三姑娘倒是怪谦的。我同你说过她罢?品貌性子都是好的,又还读书认字的,只可惜没得从太太屋里出来。那赵姨娘糊里糊涂的又没成算,却能养出这么个姑娘,倒也是她自家的造化。”
平儿听罢,见无外人,再打量凤姐气色颇佳,晓得那件事有九成九是握在手心里了。便悄声问道:“女乃女乃这趟去了,太太怎么说呢?”
凤姐用茶盖撇着茶沫子,道:“还得再示过老太太的下,不过也只是说一声儿的事儿,并不为难。”
平儿听罢忙道:“恭喜女乃女乃!”
凤姐笑了一笑,又叹了口气,道:“先莫道喜——只是个跑腿出力的架子官儿罢了,不单上头要听太太的,低下又另有一层奴字辈的女乃女乃们。到时谁管谁,谁看谁的脸儿,可还难说得很。”
见平儿不解,便将王夫人的话细细告诉了她。末了,道:“到时管得好呢,是底下人得力,上头人看顾有方,我不过略忙一些白帮着跑腿儿,算是出份苦力。若坏了事儿呢,便是我无能无力,年纪小撑不起来坏了事,负了人家待我的一片心。”
凤姐满面无奈之色,又不住地叹气。平儿瞅了半晌,嗤地一笑,道:“话虽如此,我却知道女乃女乃早有主意了,可对?”
被她揭破,凤姐也绷不住笑了,道:“你倒精灵,什么都知道。”又道,“可不是呢。打量我傻子呢?平白地送上门去做那过桥的板、拉磨的驴。看不把她们都拿下来,我这王字就倒着写!”
平儿笑道:“王字就倒着写,还是个王字。”
凤姐笑骂道:“偏你这蹄子知道了!”说着作势欲拧。平儿一面笑嚷“女乃女乃仔细折了指甲”,一面闪身躲开。主仆二人正嘻闹间,冷不防平儿忽撞在一个人怀里,先只道是哪个躲闪不及的丫头,后觉着不对,赶紧站稳退后,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冲撞了爷,还请爷责罚。”
那人正是贾琏,他刚与朋友吃了酒回来。虽未大醉,酒意却已有三分。软着步子进得屋来,刚想命人泡壶酽茶来醒酒,不想却先被人往怀里撞了一下,立时酒气上涌起来。张口方要喝骂,却见跪在地上的是个干净俏丽的丫头,一时不由忘了责骂,盯着人只管看。直到听见凤姐在旁咳了两声,才醒过神来,笑嘻嘻向凤姐作了个揖:“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原先凤姐见贾琏勾直了眼盯住平儿,心中本有些不自在,忽见他此举,顿时一乐,将那几滴醋尽都甩开了:“瞧你们爷醉的,快给他绞帕子上醒酒汤来。”亲自将贾琏扶着坐下,待打水端茶的过来,又亲自替贾琏松开领子,擦过脸。递帕子时见平儿依然跪在地上,方道:“起来罢,他早醉了,有话明儿再说不迟。”
平儿也不敢接话,见人端了水要往外送,忙拦下说声“我来罢”,劈手夺了就走,连袖上浸湿了一块也不曾注意。在偏房磨蹭半日,料着里头该安顿下,这才回来。却见满儿、丰儿、顺儿皆站在屋外,见她过来,伸指在唇上一点,做个噤声的手势。待走近了,才贴着耳朵说等会儿找人再打水来。平儿心中便明白了,因诧异道:“不是醉了么?”
满儿捂着嘴直笑,半晌,方悄声儿道:“还没醉透呢。”
***
这日,牛嬷嬷正指挥着小丫头,趁天晴将姑娘的被褥翻出来晒晒,忽听探春打发人找她,便往屋子里来。因问何事,探春道:“牛妈妈,我的月例银子,你老手上还有多少?”
牛嬷嬷道:“因姑娘每月用得少,这两年攒下来,除去上次那四两,也有二十五两了。”
这个数字与探春心中悄悄儿记下的大致不差,遂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却先叹了一口气。牛嬷嬷忙问:“姑娘可是想买什么东西?若不够,再另想法子便是,何需发愁。”
探春摇头道:“没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叹的是自己这个公侯千金,私蓄竟然如此之少。甚至连小说里随便搜搜梳妆盒便有几十两的青楼姑娘还不如。
牛嬷嬷听罢奇道:“姑娘既不买东西,怎地突然问起银子来?”
一旁翠墨接口道:“姑娘不是往二姑娘处去了一回?本是为劝慰二姑娘去的,谁想二姑娘却再三不肯说——究竟连我在旁瞅着,也觉得二姑娘脸上那笑是刻意堆起来的。回来后姑娘便差我想法儿打听究竟为何事。牛妈妈,你老也知道,二姑娘那院儿里人人心高嘴大的,随便一问,有什么不肯说的。原来,二姑娘竟是为例银的事儿,先在大太太那边受了气,回来她家乳嬷嬷又不给她省心,反数落她。二姑娘气不过,又不好说,一直闷在心里,如何不憔悴呢。说来也真真令人叹息。”
牛嬷嬷听了笑道:“难怪姑娘听了也要来问我,敢情是考察我老婆子来了。”
探春亦笑道:“你老可别多心,我问你却另有个意思,不过眼下先说二姐姐家那位。依你老看,有什么法儿能令二姐姐在自己院子里省心些?”
牛嬷嬷想了想,道:“这却不好办。依咱们家的例,女乃过少爷小姐的人,原比别的有些体面。你不见宝玉淘气成那样,因不喜他那李女乃妈嘴碎,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还教导哥儿呢,说他忘了本。再者二姑娘那性子姑娘也是知道的,不定前头老太太命人教导了那嬷嬷一顿,好上两天,见她家姑娘依然如此,她又发作了。”
听她说得极有道理,探春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暂且搁下,留待日后再图,改问起她最想知道的事来:“若在外头,拿这二十五两银子可作些甚么事?”
牛嬷嬷用心一算,道:“其实外头人多用铜钱,银子反少用。依当下银子换铜子儿的市价,一斤猪肉合一钱银子,板油要一钱二,白面一百斤要六两,糖每斤二钱……哦,还有酒,店子里一般的白酒一坛子要三四钱,还有差不多的缎子一匹三四两。一户人家每月能得二两银子的入帐,若会算用又俭省的,尽足四个人一月吃喝了。二十五两恰是一年花销,还余下一两。”
探春听罢又问:“除开过日子,还能做点什么?做不做得起生意来?”
牛嬷嬷道:“端看做什么了。若说卖首饰开酒楼,肯定只是个零头。但若只是支个摊儿,卖些个面条汤圆的小食,连锅带炉子带板凳桌子,还不消十两呢。不过这也辛苦,风吹日晒的,要捱得住。”
探春追问道:“难道就没个轻省些的、女人也能做的活计?”
牛嬷嬷道:“城里又不比乡下,不分男女皆要下地做活,上山下河,无所不做。如不是给人家作奴为婢当女乃娘的,除了针线上的人,便只有走街窜巷的牙婆和媒婆才用得着女的。那些正经小店子里,但凡当家的心内有数的,皆不使自家女眷出来看守。除那些打歪主意的、或家里实在没人的,又另当别论。”
说着忽然警觉起来:“姑娘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从哪儿听了什么混话来?姑娘快别想这些没打紧的事儿,休听别人胡说。”见她神情坚决,探春只得暂且掩住话头,自在心中思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