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归 卷一 垂髫 三十八 挑拨

作者 : 青杉白水

这番指摘倒也事出有因。本朝风俗,红白喜事时为款待客人方便、及摆设各种仪仗鼓乐等,皆要搭棚子。贾府宅邸本大,起的喜棚自然也分外气派。除正大门处的三门四柱七重楼之外,大门左右还要再搭两座相对的过街牌楼。故而这一项上,不说搭架的杉槁、竹竿、芦席、绳索等物,单是所用的木机土布数目便十分可观。以贾府的规格,一次至少需得用两千多匹。而依照惯例,这些布匹纵自家买得起,也不兴购买置办,而是向布行或染坊租用。待用完后,再送回去重新染过,留待其他人家再行租用。

贾府里管事儿的人皆是老成了精的,这等大事上哪里还愁赚不出钱来。将低价讲成高价,或又伙同店家,将价钱抬高后再暗中抽取分成,皆是司空见惯之事。而但凡主管这项肥缺的,又因恐旁人眼红,到家主面前告上一状,说不得要就中拿几分来打点众人,以防悠悠之口。一来二去,便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小宗便罢,若是大宗进项,管事的人必不能独吞,凡是有些体面的人,皆得照顾分润到。

这周瑞家的到贾府二十几近三十年,这些规矩早是尽知,往年倒亦肯照行。只是这两年却因王夫人多病,不知不觉渐渐地倚仗了她,令她更觉得意。在主子们面前虽依旧小心殷勤地伺候着,待同辈上的人却不免日渐言语傲慢、行事鄙吝起来。不单将大半够得着的肥缺移到自家人与亲信手上,近来更是变本加厉害,连本该大家同享的好处,也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进自己口袋中来。

除开几个与她亲厚的,其余人等皆是对她积怨已久,只碍着情面与她的权柄,不好开口。今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说了出来,顿时如下了药引子一般,他人不觉也纷纷勾起旧恨来。先前那媳妇话音方落,不待周瑞家的分说,又有人争相说出其他事来。桩桩件件,直戡着周瑞家的心、刺着她的面皮。

周瑞家的听得满脸通红,渐而转为紫胀,然确是无可辩驳。最后不由恼羞成怒,喝道:“二女乃女乃才出门半日,你们就反了天不成?尽拿些没影的话来说嘴!有这闲空,快做事去!积了多少事情不做,反倒有磨牙的功夫。看我不回到太太那里,仔细教导你们!”几个心月复的也纷纷帮着她说话。

众人见她抬出王夫人,又有几个与她颇有往来的婆子顺势帮腔,虽满心恨意炉火难平,究竟也不敢如何,只得骂骂咧咧地散了。这些人里头,却有一个既不开骂,也不帮衬,只袖手在旁听着。最后见人皆走开了,也自提起小方凳回屋去。不防却被人拦住,说道:“吴家嫂子,昨儿同前头买办的人说的小竹菜篓子,今日上头突然说要得急了,烦你去催一声,着他们加紧采买。”

那正是吴新登家的媳妇。她虽算是入到内院子里帮事,但上头还压了许多人,暂且轮不到她出头。在这屋里,周瑞家的给王夫人跑腿,又有旁的人给周瑞家的跑腿。而她却算是这些跑腿的人里头,最底下那个。

但她并不像其他与她一般的婆子那样自艾自怨,一旦被支使着做点事便呼天抢地地抱怨。当下听见有人吩咐,陪个笑脸,立即应承下来。那媳妇甚是满意,因道:“还是吴家嫂子你性儿好,不声不响地,事情就办妥当了,别人再不能如此。”

吴新登家的溜了一眼前头厅里新设的那套案椅,笑道:“勤能补拙,我人生得笨,便只好勤快些了。”

***

直至日色渐暮,凤姐方才回来。贾琏恰在屋中,见了她薄醉微,面带赤霞的模样儿,因笑道:“你这二女乃女乃,成日家倒比我这二爷还忙些。原是事多了,故而请吃酒的也多些,赶明儿还请二女乃女乃也提携提携我,好教我能到那去不到的地方开开眼。”

凤姐因同尤氏、秦氏交好,今日小聚上又无长辈需要看顾伺候,不免多喝了几杯。明灯初掌,映着她一双丹凤眼显得水汪汪的,却较平日少了几分威仪,堪称波光如水,顾盼流转。却是脾气仍在,听贾琏这般打趣她,当即说道:“我倒也想成日白闲着,同太太丫头们说笑几回,便了了一天的事儿。只可惜命里没得福,若不自强打精神着操持起来,看不被人踩低了呢。”

贾琏笑道:“这话又从哪里说起?谁那么大胆敢欺你?”

凤姐道:“难道非要打到你面前来,按着我的头低下去才作数?”

她近日的情形,贾琏颇知道几分。只因见她事事问人,言语亲热的,故而也同旁人一样,认定凤姐是被管家嫂子们的气焰压制住了,现正吐怨气呢。心中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因道:“正经那边也不是咱们一房上的,何苦白去受气呢?不如仍旧回来才好。”

凤姐听罢,冷笑道:“怨不得我说你撑不起来呢——阖府上这一辈的,也只你一位琏二爷做得事出得力,不想法儿帮衬着,自己也得托赖着上去,反说起这种丧气话来。合该你只挂个闲职,成日不务正业的。”

这话颇夹了几根刺,由不得贾琏不分辩:“我也时常替大老爷办着差呢,如何不务正业了?”正分说间,却见凤姐自去斟茶,明明茶水已漫出了杯沿,淌了一桌子,却还直着眼口口声声说“丫头偷懒,茶壶空了不给灌”,方知她实有几分醉意了。自己同一个醉人认真,却也可笑。遂丢开了先前的话,笑着过来拉开凤姐,命丫头服侍着到里头宽衣歇下。

次日凤姐醒来,贾琏早已走了,只有平儿在跟前儿。见她起身,便去找小丫头过来伺候。吩咐完毕后,回来向凤姐笑道:“女乃女乃可还记得昨儿的事?”

凤姐并未酣醉,昨日回来后的事仍记得清楚。正自悔一时不防头同贾琏说了那些话,闻言“哎”了一声,抚着脸说道:“下次可不能再多吃了,否则不定什么三门四道的事都讲出来呢。”

平儿道:“可不是呢,又不是还在家里,无需提防这些个。”

一时丫鬟过来,服侍着更衣洗脸。凤姐正弯腰拿巾子时,眼角余风忽扫到窗前有个人影一闪。心中先是一奇,后又记起一件事来,便向平儿丢了个眼色。平儿会意,当即出去了。

半晌,回来在凤姐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回,凤姐默默听着,唇边笑意越来越大。待平儿说完,细思半晌,道:“你告诉她,晓得什么,就抖落出来,我自有主意。”

平儿应了,方要去时,又被凤姐叫住:“记得让她莫要亲去说,找个牵扯不到的人也罢了。”见平儿面有不解,遂笑着悄声儿解释道,“我虽也带了几个人过来,一时却还去不到得力的去处。说不得,还得在在他府里找个有眼色的,日后行事也方便。我瞧那人倒是个乖觉的,使起来也还听话。只是目下这事还不到她出头的时候,且让她耐心等着罢,日后我必给她个好。”

听完这番吩咐,再想到近来的光景和凤姐往日的手段,平儿便猜到大半了。便不再追问,自去给人捎了话。

悄悄过来找凤姐“告密”的,正是吴新登家的。她虽已比一般的下人强些,更有些体面,心中犹觉不足。只因王夫人身边儿身有得用的元老,她插不进足去,便转而去打量别的捷径。因认准了凤姐是个大有作为的,便设着法儿过来示好。

今日见凤姐果承了她的情,并吩咐下事情来,顿时欢喜不已。当下便去找昨儿带头排揎周瑞家的那个媳妇去,请她家来吃茶说话儿。那媳妇正因昨日同周瑞家的对吵,虽是一时快意,事后却还难免有几分怯意,正想找个人说说衷肠话儿,可巧吴新登家的就来了。

二人一面吃果子一面说,待那媳妇将周瑞家的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后,吴新登家的竖起拇哥,道:“我早想说嫂子行事豪爽,为人恩怨分明,是个靠得住的。昨儿你是先走了,没见着那婆子后来吓得什么似的,整张脸惨白惨白的,像去哪儿抿了一墙的灰。原是你骂着了她的痛处,由不得她不怕——只怕昨晚直吓得没敢合眼呢。”

听了这番话,那媳妇几分后怕重又慢慢转为得意。更经不住吴新登家的在旁明里奉承暗里窜掇,心中顿时涌上一股豪气来,拍着大腿说道:“那贼婆子真真可恶,既已撕破了脸,说不得便要做下去了。我再去找找几位大娘,赶明儿我们一同到太太面前,一五一十全说出来,瞧她那时还敢不敢再摆张狂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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