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同凤姐来至贾母处,行些陪坐承欢之事。说过鸳鸯之事后,贾母因又想起海棠来,叹道:“我身旁的丫头皆是打小儿养在面前,看待得同亲生女儿差不离的。故而即便年纪到了,也很舍不得放她们走。回头细思,却反是害了她们,白耽误了女孩儿的好辰光。”
不等凤姐设辞开解,又说道:“传我的话下去,家里但凡十八岁上的丫头,皆行婚配了罢。横竖府里到年龄的小厮也多,不至配不够。”
闻言,凤姐忙奉承了几句,不外是夸赞贾母心地仁厚等语。一时领了命出来,吩咐底下人核实了写上名册单子来。隔日料理完毕送上,恰凤姐正在王夫人处请安,便送至该处。
因凤姐不认得字,便依然命彩明念了。王夫人也在一旁听着。忽地听到个耳熟的名字,忙问道:“芙蓉这丫头我瞧着面女敕得很,怎地好有二十岁了?”
金钏儿站在一旁,闻言答道:“她确是年纪大了些,因签的身契不是买断,而是二十年的。她家里人自不好越过府里为她作主;又因她不是家养的奴才,府里也不大上心。故一来二去的,未免耽误下了。”
听罢,王夫人微微沉吟,似在想着甚么。恰周瑞家的也在,因她近来很吃了些亏,正一肚子怨气无处泄。忽听见芙蓉的名字,又见王夫人的神色,便自以为猜中了王夫人的心思。可巧又恰对了自己的坎儿:正是她积郁难消、想找个人来作法儿出气的时候。旁的人不敢得罪,拿赵姨娘的人来作筏子,却是再好不过。不单自己得出气,更又可讨王夫人的好。便立时生出一计来,趁势说道:“既是老太太的命令,无人不可不听的。恰逢着这小蹄子尚未择配,不若就由太太开恩,指个人与她配了罢。”
她只道王夫人定要应下,再指个卑劣不堪的小幺与芙蓉厮配。不想王夫人却说道:“她又不是家生的,早晚要出去。不如现在便放了她。一则开了恩,二来也不耽误了她。”
周瑞家的听了,自家揣摩一番,料想着王夫人定是要先将芙蓉打发出去,往后才好搓揉失了臂膀的赵姨娘。见虽一时不能快意,往后却有长久的乐子可寻,便不说劝阻的话儿,只道:“太太恩典,不知是她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王夫人听着笑了一笑,又示意彩明继续念册子。余下不过泛泛之辈,并无特别之人,听得不耐烦,便挥挥手,示意凤姐自便。
这边凤姐告退出来,自去议事厅中,却并不忙着打理事务,而是先叫过平儿来,细细嘱咐了一番。平儿不住点头应着,听罢依命去了。
却说探春正在屋内临字贴,忽见平儿来了,行了礼,便向自己笑道:“姑娘快同人道喜去。”探春不解,因问何事,平儿遂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探春听见个嫁字,记起那日提起她家姻亲时,芙蓉一脸似喜似嗔的模样儿。心中不由也为她高兴起来。便搁下笔,向平儿道了谢,又问她主子好。再以寻芙蓉为由,正大光明地往赵姨娘那边儿过去。
稍后见了赵姨娘,问安说话儿,言语间的亲热自不必多说。探春将来意说了,赵姨娘也自为芙蓉高兴,一会儿却又伤感起来:“你若去了,往后再见可就难了。”
探春听了,抿唇一笑,道:“这却不见得。”
赵姨娘却并未听见,只拉着芙蓉的手,笑一回,叹一回,絮絮说个不住。探春看得好笑,催促道:“待我走了,有多少话说不得?我也有话要同姐姐说呢,姨娘还请略放她片刻,如何?”
赵姨娘遂笑着丢开手,说道:“乍听了这消息,我一时欢喜一时伤感地,险些忘了你——你们且坐着好生说话罢。”
探春遂同芙蓉携手往窗下坐了,慢慢问她家中近况。芙蓉近来虽亦隐隐萌生出些为自己打算的念头来,冷不防听见个“去”字,心中依旧如被投了石子儿的静水,荡起一阵波纹来。却因探春问她,不得不答。起先还有些许心不在焉,说着说着,心境反平和下来。
探春早留心着她神情。见她渐渐宁和下来,遂笑道:“姐姐终能得回家了,高兴不高兴?”
芙蓉也笑了一笑,却并不回答,面上重又现出些忧色来。探春因说道:“姐姐可是在担心回去的家计?我方才听你说着,你兄弟早分了家,皆是自管自家,轮流奉养你父母。若忽然白添上一个你,只怕会不高兴呢。”
芙蓉本不欲说起这些,见探春提起,且神情又十分关切,不由心下感动,说道:“都赞姑娘懂事,果然姑娘连这一层也想得到。”
方说到此处,探春还欲待再问时,忽的门口一暗,跑进个人来。回头一看,却是贾环下了学,过来这边。进屋一眼见着探春,十分欢喜,喊了一声“三姐姐”,便跑过来笑嘻嘻看着她。
探春立即收了旁的心思,赶忙站起,拉着贾环的手上下看了一圈。见他不但个子又长高了,神情更较从前多出些疏朗之气,应是在学里受过薰陶。心中十分喜悦,方欲问他近来上学辛不辛苦,可有什么短缺的东西,贾环却先抢着问起她功课上的事情来。探春原是比他多读了几年书的,自然一一对答如流。
因见贾环听得十分认真,不住的点头,与从前憨顽痴笑的模样大不相同。探春惊奇不已,终是忍不住问道:“从来人人皆嫌念书辛苦,你怎的反而十分有兴味似的?”
闻言,贾环顿时面上一红,低头盯着脚尖,悄声儿说道:“自我照姐姐的批注答了问后,先生每每地总点名我答问。若答不上来,不但脸皮怪臊的,旁人也要笑话儿。”
探春这才释然:原来是因小男孩儿家的争强要胜心,才如此用功。细想了想,因恐他又为旁的事冷了心肠,便先极力夸奖了他几句,又嘱道:“学里人多混杂的,比不得家中。每每的同旁人淘气生事,总是常情。你切莫跟猫儿脸似的,为一点子小事便同人认真计较起来,如此先生非但不说你有理,反倒要说你多事的。再者人多口杂,总有些个嘴碎好挑是非的,故意说些怪话儿,定要惹得你生气,他方称心了。遇上这些人,你也休要理他,横竖只当风过耳。他自说自话见你不听,自然会退走的。”
说着,见贾环一一应了,这才略放了些心。又着实勉励他一番,再同他说些新奇事物,令他有个认真用功的想头。
谈笑了半日,便有人过来传话儿,着探春该去贾母面前儿吃饭了。探春这才想起,自己过来原是为同芙蓉说件事情的。却因多日不见贾环,一时忘了时间。不由暗悔,然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辞,再细思该如何另设法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