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见薛蟠来。首发探春闲坐无聊,犹豫一下,便将斜子也擦干净了。
正擦拭着尚未直起身来,只听身后门板一响,一条人影长长拖到面前,正是薛蟠:“对不住,刚才交待他们些子事情,耽误了。”一眼看见探春手中拿着脏了的手绢,忙说道:“麻烦你了。”
探春欠身让了一让,说道:“是我麻烦你了,临时有事月兑不开身,直到拖延这会子才来。没耽误了你这边的事情罢?”
薛蟠忙说道:“无妨,我今日原本无事。”
二人各自坐下。也不知为甚么,未来时彼此心心念念,恨不得立时就见面。及至真个见了,却反不知说些什么好。探春低头弄了一会儿袖子上细密的竹纹,方问道:“刚才我过来时并未遇见人,你是用什么法子将他们支开的?”
薛蟠目光总盯屋子一角,好似那堆包袱随时会滚下来。闻言才略略转过头来,说道:“我借口新店开张,不单门面上要烧香敬供,家里也得拜一拜才好。故而找了个道士来,烧了一回纸符,又说正请着财神,谁也不许出门,只管躲在屋子里头。”
听罢,探春掩口而笑:“好大阵仗!单为找个借口,却要劳费这一番心思。”
薛蟠道:“也没甚么,找个把人的事情。幸亏如今你我住得近,否则更要折腾。”
这番话说下来,两人间的气渐渐松弛下来。探春道:“来了这些年,我都不习惯单个同男子说话了——昨儿个你说,你也是来了九年?”
薛蟠点点头。道:“是啊。刚来我也是样样不习惯又总想着或有法子可以回去。折腾了几年。才渐渐死了心。认命留下。”说着叹了一声。“谁想得到。只为一只兔子。竟牵引得一辈子都变了。”
听他说起兔二字。探春面上不由一僵。顿了一顿问道:“难道。你是因为骑车时躲一只兔子才过来地?”
薛蟠听了满面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探春苦笑道:“你莫非忘了当时你后座上还有另一个人?”
听到这里。薛蟠一下子站起来:“原来是你!我早该想到!”
见他反应激动。再之先前那番话。探春只当他要恼恨自己连累了他。忙道歉说:“对不起天如果没有我。你也不会落到这里来。”
薛蟠听而不闻发了半天的呆,才又重新坐下重叹了一声。半晌,面上苦笑渐渐消失。因见探春仍是满面歉然,反又过来安慰她“也没什么,我在那边爸没了妈跑了得天天操心着赚钱吃饭。来这里倒好,白做一个大少爷。”
探春听他这么说道是为自己解围,心中固是感激。又见他神情坦荡,目光明澈,早前生出那几分隐虑,不觉便消散了小半。遂也顺水推舟,问起别事来:“有件事我奇怪了很久,你既是事主儿,便同我说说罢:香菱去哪里了?你既没为她闹出命案,为何又在金陵耽误了那么久、仍旧牵扯着打官司?”
薛蟠道:“我那起官司并不是为香菱打的——她现在也不叫香菱,叫甚么我却不知道。那位冯公子将她买回去后,摆酒请客时,我认得的人也去坐过席的。但她既已跟了好人家,另改了名,那名字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探春听罢,虽不认识“香菱”,但仍暗暗为她高兴。因又问官司之事。只听薛蟠说道:“这场官司,却是我故意惹出来的。”
这话说得探春一愣,问道:“为什么?”
薛蟠叹道:“还不是为我那妹子的事情。早先皇上下的旨,我们家自然也是知道的。本说我家只是个皇商,虽然还算不错,但究竟不算最顶尖儿的那一拨。照我的意思,便只推说她身子弱,不报上去也罢了。谁知我那妹妹主意大得很,听我说个不字,也不同我分争,反去同母亲说了。结果自是母亲来劝我,说若有个陪皇室公主念书的妹子,如何如何好。我劝之再三,只是不听,一心定要上来。说不得,我只好来了这么一着,买通两个人来演戏,使个拖字诀。本想拖到日子过了再说,不想突然来了个贾雨村,立马了结了去邀功,又将我拖扯着上来了。”
探春便问他现在可想到其他法子阻止此事。见薛蟠点过头,方放下心来,说道:“我瞧你娘很疼宝钗呢,怎的舍得让她去陪读?连我们这边有人问黛玉为何不去,凤姐还说她们糊涂、眼皮子浅呢。”
薛蟠揉了一把脸,说道:“你该知道薛家往上数两代的位子罢?原本官位就不大,且不似他们史家、贾家有世袭爵位。及至后来做起皇商,便又不比王家,于朝中有人。虽说也是金陵一带护官符上靠前儿的门第、所谓的四
之一,究竟倚恃的不过钱财而已。且到了如今,薛兄弟走得又早,无人支撑。各处生意消耗亏空,自是不消说。更又因没个得力的当家人,原本同我们交好的人家,现儿也渐渐虚应起来,但凡有事求他们,总不若以往那么舒展,皆是束手束脚的。”
听得如此说,探春想了想,道:“于是宝钗便打定了主意,要借陪读之机,谋一个好出身,替你重新张罗、振兴家业?”
薛蟠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正是如此!”
想起昨日宝钗含笑说话儿的情景,探春不觉说道:“难为她一个小姑娘家,十四岁还不满呢,就要愁着这些——你也不想想别的办法?比如去求个功名,有了它傍身,多少也得些好处。”
薛蟠道:“你当我没想过?只是我家既做了皇商,便很不入朝里那些清流们的法眼。若是我真个去举业挣功名,先不说要被那些自诩清廉刚直之士白眼以待,纵日后做了官,人家也不屑同我往来,不定还要时不时刺几句。逢着底下贪吝却偏要摆出清高孤介样儿的,正巧拿我来做:子。我何苦受这份气?便是忍得这些,顺顺当当得了功名、又补了实缺。届时不算其他孝敬勒,单是每年明着敬奉上司的冰敬炭敬,也必要包得比旁人更多些,上头才会觉得我识趣,往后得了时机,才肯提携我。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我这竟是拿着家业去贴官位了——若让我去搜刮百姓补自己的亏,我却还下不去手。”
他说得连连摇,探春也听得蹙起眉来:“有另外三家在,谁敢勒索你呢?你别是想太多了罢?”
薛蟠闻言,笑了一声,说道:“倒宁愿我想多了——他们最后的下场,难道你不知道的?他们果真靠得住么?”
探春原本并未想到这一层,当下被一点,猛然记起,连忙追问道“虽知道最终要落败甚而抄检,但究竟原因并不晓得。难道你知道?”
薛蟠目光微动,说道:“我也只~下猜测:只说这贾家,依目下这等权势地位,若单是子弟不肖、为官不廉,只要不闹得太过,究竟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事,断不至于引来抄家大祸。在官场上,会引来这般大祸的,要么是谋逆大案,要么是党争里站错了边,忤逆了最后得利之人。”
听罢,探春细想了想,说道:“说的第一桩不可能:荣府两位贾老爷,一位最是道学,一位沉溺美色;东府那边的族长珍大爷,也是耽于享乐之人。他们享福还不及呢,怎有心思去谋反?再说后一件:朝堂上的事,我虽知道得极少,但大体情形却是晓得的。今上正当盛年,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罢?当不至再有争位之乱。若说是亡于党争,现贾府除我们老爷做官还算用心外,其余几位皆是虚挂着名混干饷。这么些人,掀得起甚么风浪来?”
薛蟠听了笑:“你倒也想得明白,只是却忘了一点。以后不是有句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官场也是如此。纵你不想、不愿去惹事,事情反惹上你呢。”
探春得听,遂将这话模了几遍,忽而灵光一闪,问道:“你意思是,贾家其实是被别人带累到的?”
她只当薛蟠定会说出一个令她震惊的答案。谁知,薛蟠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虽如此想,但这些原也只是我自个儿琢磨的。究竟作不作得,我也拿不准。不过是觉得,这应该最有可能罢了。且我刚从金陵上来,又未在官场中打混,具体情形,自是不晓得。只有先存了防备的心思,日后小心着,自家处处留神,看一步走半步罢。”说着单手支颔,面上现出又似茫然又似疲倦的神色。
后面一番话,听得探春心中暗叹自感,不由得不想起这些年自己在贾府中的光景,心中一阵酸热。待他说完,顿了一顿,强笑道:“这些做官的门道,你知道得倒详尽。”
薛蟠淡淡道:“不过因为还在那边时,家里有人在这个上头吃过亏,所以后来我闲时便琢磨着这些门道,故而比旁人略知道些。再者官场上的事,几千年来也没怎么变过,这边的事,时时留心打听着些,虽不至提头知尾,然慢慢便也能模清一些。”
见他神情淡淡的,探春虽好奇他的来历,却也不好再就此事上多嘴。
遂又问道:“既是咱们早早知道他四家要败落,那你怎的还愿在生意上同王家搭上干系?难道他们家最后仍能独善其身不成?”
闻言,薛蟠面上顿时现出无奈之色来:“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当我很愿意将自家的银子白送与外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