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探春不解,便问是何故:“你的母亲……薛这边太太是亲姊妹么?况我往常见你们书信往来,节礼频至,极是亲热的。你怎的却如此说?”
薛蟠苦笑一下,摇头说道:“面子情上倒是好的,实际上……你们太太平日怎么说我来的?”
探春犹豫一下,心想若是遮掩闪躲,或许要误事,便索性直说道:“时常为你叹气,说姨妈可怜,总得为你操心。”
薛蟠道:“这话乍听着倒也没说错,但她却少说了一事:我不独惹得自己母亲生气,我还惹得她王家的人生气。”说到此处略顿一下,见探春目光中有询问之意,踌躇片刻,终是斟酌着措辞说出来:“我们家先人品级不高,当时据说虽也得圣祖信重,但官场上,终究人走茶凉。如今薛家并无一个在朝中做官的,若单凭财势,断断入不得那护官符,算进甚么四大家族里。”
探春原本心思机敏,听了这一段,已隐隐猜出些来,但却仍隔了一层薄纱,尚未想得清楚分明。因一面寻思,一面说道:“不是说四家同气连枝,彼此拉扯照应么?便是你家无人作官,单看另三家的份上,旁人也要照拂着不肯开罪于你呢。”
薛蟠道:“可不就这话儿!但另三家凭什么就要拉扯照顾我们呢?”
探春道:“自然是因为与你亲家。”
薛蟠伸手轻敲着身下的羊皮箱道:“着啊。但为什么会做了亲家?薛家上一辈自然是看准这一层,才求告着欲与王家结亲。但王家又看中我们什么呢?他家凭什么答应呢?”
说至此处,探春只觉眼一亮,方才还云里雾里的那念头终于明晰起来:“你们为权势,他们……为银子?”
薛颔首道:“不错取所需,其实这桩买卖也公平得很。我过来的时候,那位薛老爷已经过身了,他们究竟达成甚么约定,我也不晓得。只是我过来第二年送礼时,因见他家礼单格外丰厚,便着人削减了些。不想这下一来,送出去没几日,便招来封信。字字句句刺着我不按旧例,不懂规
我先时还不是后来府中多年地老人悄悄告诉了我。说来那时我也是傻气。还一昧抱着‘以后’地想法来套现在地事情。因总说不拢。索性一把火烧了那些信。本想就此不理他。谁想母亲反来怪我不懂规矩将我气得想揍人。”
这些内情。是探春万万没有想到地。想起薛姨和气又慈爱地面容想起王夫人端庄地模样儿。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说不清是甚么滋味。默思半晌。方问出一句:“这件事。姨妈她知道么?”
薛蟠闷闷道:“老实说。我也不晓得。但我猜多半是不知道罢。否则她不会只是生气单说我一顿算了。也不逼令着我去另改礼单。又或者其实知道。只是装糊涂乐得由我去断了这桩公案呢——只是若如此。她为甚么又总爱时不时翻出来说嘴?难道只她娘家地人是亲人。我这儿子反是外人了?不。我原本就是外人。”
见他苦恼起来。不复方才从容之色。探春忙安慰道:“无论如何。她已是薛家地人。外人见了。总称一声薛姨妈。谁还喊她本家姓?况她现下整颗心都是扑在你同宝钗身上。不管她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一旦有事。她必定是站在你这一边地。平日里偶然嘴碎些。能劝则劝。不能劝也就罢了。总不至为这几句真成了仇人。”
那薛蟠心中早为这件事暗自埋怨了许久。却又无人得诉。现下因见了“老乡”。一时不察。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正有些后悔不该多嘴间。忽得探春这番劝慰。且又句句说得入情在理。不觉便将这话听进去了。张嘴欲待要谢。却又觉得如此未免过于郑重。不好开口。挣扎半晌。蹦出一句:“你瞧着年岁不大。说话却怪周详地。以往是不是常有人夸你少年老成?”
探春听了笑问道:“你既知我底细。如何还说这种话——难道就没人夸过你?”
薛蟠道:“没有呢,人人都说我不成器,惯会胡闹。其实也不过是刚来时不懂规矩,上头又无人敢管,便自以为是的行事。待发现不妥时,差不多的人已坐实了我是个骄奢狂妄的公子哥儿。”
探春听得这话应景,不觉也诉起苦来:“实告诉你,什么老成不老成的,全是自己跌了跟头后磨练出来的。我当初也不晓得这边厉害,傻傻的瞧见什么就信什么。果然吃了亏后,方慢慢的好些了。”
先时说的虽是正事,然未免有些冰冷无味。现下相互诉苦抱怨过后,二人间反渐觉融洽起来。探春亦觉得这薛蟠或是
商量的,便问他日后有何打算。
薛蟠道:“其实我这番上来,只是为了结原本的几处生意。过不上三四年,就该生变了,得在此前防备好才是。左右我也无甚野心,只求做个富家翁也罢了。更要紧一桩:既不晓得这变故究竟因何而生,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也别打什么力挽狂澜的主意,保全好一家子,便是最好的了。”
探春问道:“那你的新铺子——”
薛蟠答道:“虽说表面只是请王家荐人过来,实际已是将铺子给他家了。里头两三千两的货,并几百两流转的现银,还有家伙店子什么的,拢拢总总,也有三千多四千两。他家得了这银子,该暂时不会来聒噪了。至于日后,他们也没来的日子了。”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意思竟要独善其身。探春因抿了抿唇,问道:“你既然知道最后的下场,难道就什么都不做?”
薛蟠奇道:“要我:什么?王家与薛家虽是姻亲,究竟两边当初结好时便没几分真意,皆是你取我拿,各有算盘。薛家借着他家权势作靠山,他家倚着薛家钱财做内库。如今我既预备将家中生意慢慢削减掉,只留下两三处以为后路,还去求靠他家做甚么?再者,还不知道往后倒台的事是不是他家先起的头呢,若再凑上去,没得带累了薛家。”
探春听罢问道:“既然如此,家倒也罢了。贾家你也不愿帮?”
闻言,薛蟠神凝重起来,说道:“早先没上来时,我是想过的。但上来之后——”他将双手一摊,苦笑道,“我发现京城这一潭子水,比我所想的深得多得多。贾家如此门第,在这权贵林立的京城终究还不算最拔尖儿的。我比之贾府,又更不如。虽有几个臭钱,关键时候又不如有权之人。如此权钱不济,你说我帮得了什么?”
说罢,见探春满脸不,因又添了一句:“退一步讲,设或我能帮,也要人家愿意让我帮不是?你现在同贾家老太太、凤大姐说说,要她们以防日后之祸。你瞧她们听是不听?”
探原本欲待争辩,听了后面这一段,顿时想起以前在凤姐面前劝说的情形,再思及平日贾府上下主子仆从们耽于安溺,不知有畏的光景,满腔气血不觉便渐渐冰凉了。因叹道:“难怪圣人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果然一点不错!”
薛蟠见她神淡,心中又有不忍,便劝道:“你也莫难过了。大势所趋,哪里是你一个人说保就能保得了的?与其想这些,不如趁早为自己做些打算才好。”
探春先是作声。待他说完,方低声问道:“若换成是你、先败落的是薛家,薛姨妈和宝钗都难免沦亡,那时你肯一个人抽身、只想着自己么?”
薛蟠断然道:“当然不行。虽不是亲生,但我到底叫她一声妈,自然要好好照拂她。宝钗更喊我一声哥,我理当护她一生。”
听罢,探春淡淡一笑,道:“是啊,你不也是如此?若是你我刚来那会儿,说声要走,也罢了。只是来到这边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之乐,嘘寒问暖之情,怎是能轻易丢开手的?在我心中,早将他们当做真正的亲人了。”
薛蟠听罢,默然半晌,说道:“我明白。只是话虽如此,你却——”说着欲言又止。
探春见他一脸为难,早猜中了下面的话,遂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虽没你的本事,却也不能白看着,令他们枉自沦落。”
薛蟠讪讪道:“其实我也只是仗了正房长少爷的身份,才比较得势罢了。”低头沉吟片刻,终是下定决心,抬头向探春说道:“既你决意要如此,也算我一份助力罢。
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去处,尽管开口。”
方才一席长谈,探春已知他对薛家一家人的情感,深厚不在自己对贾府赵姨娘、贾环、宝玉、黛玉等人之下。因想他是一心要月兑离这泥潭子的,何必又把他拉下来?刚待拒绝,但想起自己本就势单力薄,若无个外力,只怕纵然有心,最后仍是无力回天。只是就此答应着,又恐带累了他。因而犹豫半日,总是拿不定主意。
见她犹豫不决,薛蟠略略一想,便知道她因何为难。见她如此体贴小心,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怜惜来。遂故意笑道:“你莫忘了,我原本就是准备认个老乡,日后好彼此有个照应的。否则我那店子为何要取名香港?如今果然找到了你,那么往后自是该互相扶持着,在这边好好过下去。否则,算什么老乡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