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归 正文 九十四 闲话

作者 : 青杉白水

说薛蟠这边,因听了贾琏之话,闻得说太皇发了要保住老部下.又说最重孝道的皇必是无有不听,便留心往这面打听着。果然过得十几二十日,自一些官家子弟口中打探得,那肃清之风已渐渐和缓下来,不复初时一般萧杀冷酷。

恰在此时,当铺那边张德辉差人捎话儿来说,近来铺子里那些金银当头已收得少了。两件事一对,薛蟠便知道此事让贾说中了。此事虽已了,他却仍然继续打听后事。闲暇之余,又将这段公案前后始末用心想了一想,琢磨起里头门道来,却暂不得其关窍。心中未免有许多猜测,更有诸般计较,暂不必细表。

时移日换,不觉便到了贾敬生日。既是长辈庆寿,虽经年累月只在道观中作个月兑俗修行的居士,到底礼节仍在。是以不独宁府那边张罗筹备着,荣府中,凤姐也请过贾母示下,依例备下礼送过去。到了正日子,王夫人等又携了宝玉一道过去坐席看戏。

探春因见前日惜春已去过宁府,回来后却依然面色沉郁,并未回转之意,不由心下暗暗嗟讶。却知道她天性执拗,不好贸然开口相问。可巧今日逮着缘故,便装作无心,含笑问她:“你们那边热闹呢,你这做小姐的不过去看看?先时凤姐姐还嘀咕着,要另捎些东西与小蓉大女乃女乃去。你若同她一道过去,倒也便当。”

听她问起,惜春神色淡淡,说道:“既然今日人多,又何必再加我一个?况我纵去了,只怕反给人家添乱。”

品出这话意思大对春秀眉一蹙,方要说话儿,却见贾母身边的丫头过来相请,说老太太请众位姑娘们过去呢。遂只得掩住话头,与迎春惜春一道,往贾母处而来。

贾母今日因一时肠胃不,便不曾去得只在家里休养。却不曾卧床,仍在平日起居的堂屋内坐了,虽是病中,反极有兴致似的,只管逗着黛玉探春等几个孙女儿说话。

这里头却又个缘故:只因前儿个得知贾敬将从前注的《阴文》拿出来,交与贾珍那边儿刻印散人,此举恰合了贾母平日持信敬神的善念。且又因见贾敬如此,只道他这些年在道观中参悟修行,果然悔悟了,晓得要积些功德勾销从前犯下的血孽,因之更是喜之不尽。虽不好张扬,到底私下底也悄悄吩咐了人,另行刻了一部《高王观世音》依数印了一万张出去散人。

众人不明就里,见贾母着小辈们说说笑笑的是有兴头,只道老人家是为今日不能去过去取乐,便只得在屋里权作个意思应个景,便纷纷来凑趣。果然将贾母哄得更加高兴。连时辰到了也不觉着累,还是鸳鸯打发人来催了两三次,方回卧室歇中觉去。走前又吩咐道:“宝玉今日往那边去了们几个,便同林丫头顽会子再散罢好歹热闹些。”

三答应着。便往外间碧纱橱而来。黛玉笑道:“究竟老太太爱热闹睡下了。也不放你们走呢。”

听她如此说忍不住笑了一笑。如今她几个住得远了。除饭点与请安外便不大往这边过来走动。老人家分明是怕黛玉寂寞。才发话命她们留下。因晓得黛玉恐有人议论。不说贾母疼惜。反说她轻狂。故才作如是语。

故而当下也不戳破。只笑道:“老太虽如此说了。咱们却顽什么好呢?到底她老人家还在屋里睡觉呢。若动静大了。只怕要惊动到。”

黛玉道:“这话儿极是。我这里也没甚稀奇物件。到底玩甚么好呢?”说着想了想。向惜春笑道。“不如咱们来赶围棋?四丫头。次我同你那一局虽是你赢了。这次我却未必输与了你。且再来试过。”

她知惜春素喜下棋。本道一说便中。不料却听惜春低声说道:“我今早头疼得很。现下才好些。想不了事儿。

林姐姐且同二姐姐、三姐姐她们下罢。”说着。走到暖榻。靠着大引枕阖起双眼。一副闭目养神地模样儿。

见状,探春便知道,围棋二字,恐怕今后便是惜春一道隐痛了。又见黛玉面露惑色,怕她多心,忙说道:“想来是近来天寒,四丫头精神不济呢。且让她歇一会子,咱们顽咱们的。”

黛玉见说,便也罢了。又听探春说围棋无趣,不如做些别的。因见迎春也说好,黛玉遂往架随手抽了本集子下来,说道:“既懒待动手,咱们便作一回君子,单动口罢。”说着便信手翻开一页,念道,“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下一句是甚么?”

探春一听,当即笑道:“《古诗源》?”又看向迎春,见迎春笑着摆手,便续念道:“君担,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黛玉点了点头,又翻过几页,念道:“罗袂兮无声,玉兮

—下一句。”

仍是探春说道:“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说完,又笑道,“这却是野史里摘下来的。说起来,写这的老古人,同我们太太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子呢。”

黛玉听了忙说道:“究竟‘五百年前是一家’,这话儿是几时得来的?若是当时便有了呢,他往推五百年是一家,你再用这话儿,却还得再加中间经历过的这些年数儿才算。依我说,竟不是五百年,而是一千多年。到底详细数目是多少,你且自己细算去罢。只莫信口混说,误人子弟。”说完,自己先握着嘴笑出声来。

不等她说完,探春便笑着前,自她手里抽过来,轻轻在她肩头点了一下:“怪道这边从到下,都说你一张嘴了得呢。我不过口快些,多说了两句,便抱怨起我不严谨来了派个‘误人子弟’的罪名给我。这我可不敢当呢。”

说着,掷下手中这本,随手又往架拿了几本下来,说道:“方才你考我,不夸我答得对,反派些话儿来给我。如今我倒要考你一考,试试你这狂性究竟是装腔作势呢是确有其恃。”

说着也一一翻抽问黛玉,黛玉一行笑,一行答了。见一连换了几本,她绵答得利落,探春不觉顿足道:“原是我糊涂了,她的,如何没有看过的呢?我这可不是拿着题目去请出题人作破题?”

因在架看了半晌,见卷皆放得齐整洁净,不染片尘,边角又有手泽润芒。正为难间忽瞥见角落里一本薄薄的册,面已积了一层薄灰,不由大喜,说道:“这下可拿着你不喜欢看的了。”

当下便取下手一翻,捡些生僻的问了几句然黛玉便迟起来。甚或有几句只是对了韵,余者尽是胡的。探春遂取笑道:“说你爱呢,竟连义山的句子也对不。”又翻至一页,因见那词句清丽蕴藉,极有情致,不觉便念了出来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不想黛玉这回却立时到:“两句应是‘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见春遂掩了笑道:“怎的这两句又记得了?”

黛玉说道:“我早爱‘竹坞无尘’这句,还再三的同父亲说请他务为我在屋子旁多多的种竹子。不想,绣笋种下还未抽节,我却已来到这里来。如今不但不得见那景致,反是应了下句‘相思迢递隔重城’——究竟我同扬州不但隔着重城,还隔着许多河道儿呢。”说罢,眼中已是泪光迷蒙。

见她又伤心了,探春不由大悔,暗自己如何要招她难过。方欲安慰,却见那泪珠在她眼中漾荡着,却未曾落下,反强笑道:“说来也是我没福,终究学不得古人何可一日无此君的风雅。”

探春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间,却听屋外朗声一笑,有人问道:“妹妹也欲学王子猷么?”

众人闻声一看,却是宝玉回来了。见他仍穿着坐席时的衣裳,顶带束着冠,迎春便问他,为何不先换了衣裳再过来。宝玉只笑而不答。黛玉在旁说道:“我虽也想效颦,却又虑‘暂住何烦尔’。”

宝玉笑道:“哪里是暂住?都住了两三年,往后日子还更长呢。妹妹早说喜欢,早打点起来了。”

黛玉说道:“你只管空口白牙的说罢!难道还真种了来给我看?”

宝玉一听,顿时急了,说道:“妹妹既喜欢,我这便去同老祖宗说说,辟出间院子来专种竹子,保你镇日看那篁竹森森,听那凤罗长吟。”说着便欲往里走。黛玉连忙喝住他:“老祖宗正睡觉呢,你别使性儿去惊动了。”

宝玉道:“并不是使性,只是见你不信,我才着急。”

黛玉嗔道:“顽话而已,有甚可急的?随口的话儿,也要认了真。难道人家说你痴呢。”

宝玉见她口里虽嗔怪着,面却和缓许多,刚进来时尚带着的几分凄然之色也渐渐消却,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什么顽话儿,既说了是心爱的,那我必要为妹妹寻来。”

旁边探春瞧着他俩的光景,心道有宝玉在,引黛玉分分心,忘了那番忧思愁绪才好。遂笑说道:“坐了这半日,我可有些乏了,得回去歇一歇。”又问迎春,“姐姐呢?”

见她如此说,迎春也说要走。又欲问惜春,却听丫头说:“方才四姑娘已走了。”一看,暖榻果然早没了人。见状,探春方才罢了,便跟着迎春一道回去。这里宝玉也顾不得去换衣除冠,先逗着黛玉说了半日的话儿。直到黛玉再四撵他说“先回屋去看看袭人姐姐她们”,方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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