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O八说服
王夫人同贾敏不大对盘,周瑞家的自是晓得。当下见她如此,便猜出其话中之意,乃是贾母已默许了将黛玉配给宝玉。纵黛玉确是可惜可疼的人品,然则想起以前同小姑子间的那些个情形,王夫人头一个便要不依。
周瑞家的因替王夫人打算着,想了一想,也半吐半露,含糊着劝道:“既未过了明路,纵老太太、老爷心中属意,也应还有回转之机。依我说,太太若是已有了中意的,不妨便抢着先说了。谅来老太太她们也很不好驳太太的面子。”
王夫人听罢,摇着头说道:“你原不晓得,这里头又另外有个缘故。纵我先说了,也不中用呢。”
听罢,周瑞家的暗自思忖,打量该是为着林家拉来的那些东西。小姑娘家家寄住在亲戚家,又是父母双亡。那边尸骨未寒,这边亲戚家就擅自挪用了遗下的家财,若是宣扬出去,确不大好听。再者,贾敏本是老太太的爱女,不管以前有无玉成宝黛好事的意思,现儿既用了林家的银钱,便是本来没想到,目下也该想到了。
这事确是不大好说,难怪王夫人脸色不好。周瑞家的在肚内反复理抹了几道,仍是想不出甚好法子来替主子分忧,只得说道:“既是这么着,太太可设法儿将那缘故消抹了?譬如若是承了那家情的,就将那人情还回去。这么着一来,哥儿的事仍能由得太太做主的。”
这话却正说中了王夫人的.打算。数日前她向薛姨妈提议,说道令薛蟠再开间铺子,自己这边找几个得力伙计过去帮衬着。本指望着再似那香料铺子一般,在里头弄些手脚,设法儿挪出些银子来,慢慢将“借”了林家的补上。如此一来,贾母自没有十分理由,将黛玉许给她儿子。
不想彼时薛姨妈听了欢欢喜喜,.应承了去同自家儿子说。谁料一转身的功夫,便听那边说,薛蟠预备南下走一趟,采买货品,兼之认得些生意场上的老熟人,没空再去做别的营生。
如此这般,王夫人的算盘顿时.便落了空。虽不至气个倒仰,却也着实堵心。
当下见周瑞家的话儿对了坎,越发撞在心上,不由.抱怨道:“若有那能耐,我也不至愁成这样了。”
周瑞家的那话本也只是虚应,毕竟若王夫人真能.弄到如许多的银钱,当初也不必要动用林家的。因此见王夫人抱怨,便只陪笑道:“太太说得是,原是我见识浅薄,也想不出甚好法子来,胡乱出些主意,反更招太太生气。”
王夫人叹道:“罢罢,此事既连我也解不开,原就不.该同你说。”
又说了几句,周.瑞家的见王夫人大有不快之意,恐自己一时不防头说错了话儿,白惹这生气的填限,遂寻了个借口退下去。留下王夫人,独个儿苦恼筹谋不提。
再说薛姨妈这边,得听薛蟠说要往扬州去,立时便不依起来。拉着薛蟠,絮絮说了许多话儿,无非是要他安分守己,好生待在京中,莫要再生些古怪念头。
薛蟠被啰嗦不过,不觉了来气,说道:“成日家说要我上进,前儿还说甚么要我再开间铺子学着打理。到底我这也并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跟着老成掌柜伙计们,去认认货源、瞧瞧以前的老人脉。原是好事,怎的如今又不依了?我今儿实说了罢,便是妈不准,我也必要去的。”说着赌气进屋去了。
薛姨妈被他气得直捶炕褥,说道:“前儿偶然说了一句半句,他便直记到现在呢!这混帐,生来便是来气我的!”
这边宝钗见母亲同哥哥又闹不合了,赶紧来先安慰她母亲,因说道:“妈快别生气,哥哥原也是一时烦恼,说话不仔细,过会儿必然要懊悔的。若妈真个动气伤了身子,非但自己身上难受,我同哥哥瞧着,也怪心疼的。”
说着扶了薛姨妈挪到软袱上坐下,又亲自斟了茶来,递到手上。因见海棠式洋漆小炕桌上点心盘子已空了一半,忙扬声吩咐道:“将新鲜点心拿些上来,难道还非得等没有才另换盘子?”丫鬟连忙答应着,撤去残果,又捧上新盘来。
被女儿一番侍弄,薛姨妈不觉气便消了大半。接过宝钗递来的茶果子,说道:“怪道世人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话果然不错。”咬一口果子,却又叹道,“你同他两个换一下倒好,也免得我三天两头的操心。”
这话听得宝钗噗嗤一笑,说道:“妈这气话是打哪里说起?若哥哥同我调了个儿,妈又该愁着他粗手笨脚,将来没个了局了。”
薛姨妈本是随口一说,将宝钗所接的话略想了一想,竟是不差,不由笑叹摇头。
见她不再似方才那般生气,宝钗便欲慢慢开解,因说道:“哥哥这两三年改了好多呢,妈怎的还只管同他怄气?”
薛姨妈叹道:“他无法无天那会子,原是你年纪还小,记不真了。我却天天看着呢,上房揭瓦,下地撵狗这些也不消说了。更又有几桩,竟是闹得天翻地覆,我至今略提一个字便头痛。”
宝钗道:“妈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些景象来了。恍惚记得有一回,哥哥在我面前栽下去了?”
薛姨妈说道:“可不是!原是他淘气不肯念书,先生来说了几次,我便一发狠心,将他锁在院中,命他念不完不许出来。谁想底下人眼错不见,他便爬上了墙,想翻出去。但人小力气小,扒到墙头,就没了力气,一松力便直摔下来,当场便昏了。我听报说赶过来,搂着他哭得跟甚么似的。你那时才五六岁,在旁也被吓得哇哇直哭。可幸上苍有眼,你哥终是醒了。只可怜你,本来也是爱笑爱顽的性子,吃那一吓,竟从此沉静了。”
听见说起自己,宝钗忙说道:“沉稳些还不好?省得妈再额外多操心。再者,我在妈面前可还不是原先那么着?只在外头,方略作出些规矩样子来,不教人家看轻了我。”话未说完,便侧身窝到薛姨妈怀中,磨蹭不已。
薛姨妈被她逗得开怀,又摩挲着她的脸,同她念叫她些旧事。
屋内母女款款叙话儿,屋外薛蟠看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情急之下搁了硬话,过不了多会儿,头脑冷静下来时便后悔了。此时见宝钗已将薛姨妈哄得喜笑颜开,自是放心。但一时复又想起薛姨妈立意不允他出去,不免又头疼起来。
因想,宝钗在母亲面前说的话儿,十次里倒有九次比自己说的中用些。遂打定主意,要先将妹子拉拢过来。便悄悄吩咐了丫头,说道过会儿姑娘自太太屋内出来,便带话儿给她,要她到自己这边来。
薛蟠转回自己屋内,等了半日,宝钗方才果来,一见他便说道:“你又惹妈生气了。”
薛蟠手内正转着一只铜镀金珐琅嵌钻石小怀表,闻言立时唉声叹气起来,将表链在桌上甩得啪啪响,说道:“我又不是成心的。”
宝钗道:“若你是成心的,那还了得?”
对这聪慧的妹子,薛蟠向来是有几分敬意的,当下也不欲多辩,直接转进正题:“我今天同母亲说的事,你瞧着怎么样?”
他预备要出去的事,宝钗已是听见了的。方才正安抚母亲,心里不得闲儿,并不曾细想。此时听薛蟠问起,凝神细思半晌,说道:“你从未独个儿出过远门,也难怪妈不放心。”
薛蟠道:“怎会是独个儿?不是早说了么,张掌柜带着伙计们去采买,我也顺道跟去看看。不说帮忙,好歹学起些生意上的事情。偏妈只是不肯听我细说,只一味反对。”
宝钗因说道:“你那左性脾气我们还不晓得?主意一上来,立时便要做成,好似兵逼城下,再晚待片刻城池就要被破了似的。究竟照你的主意去做,又不曾得了好儿。璧如你那年说甚么冬天阴寒,纵有窖藏下的好果子,吃着也是无味,蜜饯则又嫌太甜,立意定要另寻个做法。当时便挑了两筐果子来,拿水泡起,又古古怪怪添了许多东西,还夸口说要让我同母亲尝鲜。结果那两大缸橘子,后来全做了花肥。”
听她提起当年自己单靠妄想,凭着一星半点儿的印象便想做水果罐头,薛蟠顿时脸红起来。正欲打岔时,又听宝钗说道:“这还不算,那回你又说甚书坊用线订书,着实麻烦,不如另造个机括,用起来定然快当。结果——”
薛蟠再听不下去,赶紧说道:“以前不懂事干下的营生,又提来做甚?我这两年已不再兴那些古怪念头了,还不成么?”
宝钗道:“并不是我要翻旧帐,只是前车之鉴,也不是我捏造的。以前的那些主意废了,现儿又再生出新主意来,哥哥可得仔细想想。”
薛蟠听了,模着下巴苦笑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
当下便起身坐到宝钗对面,又亲给他倒了茶,摆出深谈的架势,细细说道:“纵是以前傻兮兮的,也没个傻一辈子的不是?往扬州去这事,并不是我一时兴起,而是早盘算了许多天了。你也瞧见了,自父亲去后,家中生意便渐渐败落下来。京城这边,早是大半生意消耗,只有那么一两处,尚可支撑。依我想着,既然这边做不下去了,倒不如往外头走一遭,不定便又找着生财之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