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小唱
凤姐说得不错,贾蔷在苏州确是看花了眼。舍不得家去。他自领了采买的差使,初时只觉大有利益可图,及至到了苏杭地界后,瞧那些灵秀水润的景致,细巧温婉的美人,其旖旎风流之处,却是京中万万比不上的。只觉眼界大开,立时便被绊住了脚。
遂借口所见的待卖小女孩儿大多不中意,还要细访,便就此一天天拖下来。跟来的两个东府管家儿子,并两名清客相公见他如此,也乐得随着吃喝玩乐,并不相劝。
这日贾蔷带了亲随,乘了春蕙舫,揽着几个小唱于西崦湖内泛舟畅游。正为是去西边太湖、看那三万六千倾的浩缈烟波,还是就此船浆慢摇、细细品味夹壁的青山隐隐而争议时,忽地那叫做单聘仁的清客相公遥遥向前一指,说道:“你们瞧那人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虎山桥上,有两个人正并肩站在桥头眺望风景。均是身长玉立,锦衣玉冠。即便面目模糊。望之也觉风采过人。
贾蔷抬头看了一眼,立时月兑口道:“那不是老薛同柳家二郎?”
来升的一个儿子看了又看,迟疑道:“隔这么远,别是哥儿错认了罢?薛大爷怎会到这里来?”
贾蔷道:“一家子的亲戚,我哪里认不出他来了!”说着便急命船家赶紧划到桥下。
眼看渐行渐近,这时船上诸人皆已看清,那身着暗红茧绸窄袖斜襟褂之人,正是薛蟠。只见他正指着跨龟山上寺塔尖尖之处,侧身对柳湘莲说着甚么。柳湘莲含笑而听,不住点头。
贾蔷本待要喊,见到他两个的光景,不觉便疑惑起来,心道:老薛如何突然跑到这边来了?且瞧他和姓柳的那个很好似的。
他同柳湘莲虽不算密友,对方性情却大体知道,晓得柳湘莲平生最恨人家将他认做优伶子弟。然则他又实在生得太好,贾珍也曾私下悄悄说过,“生得人意也罢了,偏又好演风月戏文。晓得的认作票友,晓不得的自然要动歪念——看走了眼,吃一顿好揍,也是该的。”
虽晓得柳湘莲不是那一行里的人,却因以前听过些薛蟠在金陵时的逸闻,仍不免生疑。再打量二人神情举止,竟是越看越像。不由暗想:怪道每每叫老薛去堂会,他总推三阻四。原是不走水路,喜行旱路的。
当下遂认定薛蟠与柳湘莲此来苏州,乃为避人耳目——多半是顾虑到薛姨妈。不欲令老人家生气,且在外面又比京中更放得开手脚,可任意行事。贾蔷自认想得明白,了然一笑,故意要吓吓他,便吩咐了船工一通话。
那船工得了吩咐,站在船头仰头大声说道:“薛大爷!柳大爷!我们都晓得了!”
见桥头那两人果然唬了一跳,急急四下瞧是谁在喊话,贾蔷肚内直乐,面上却堆出一副惊喜模样,招着手说道:“薛大叔!我在这里呢!”
薛蟠低头一看,不由奇道:“你怎的在这里?”一语未了,便已自己省到因由,“是了,你管着采聘女戏和乐器之事,先前便往这里来了。”
贾蔷又命船家划到岸边,招呼他二人入船仓来说话。本道薛蟠定要慌乱一番,不想却是大大方方应承了,反令贾蔷有些扫兴。
当下薛蟠与柳湘莲下得船中,与贾蔷等厮见寒喧。因都是熟面孔,故也无甚拘谨。说不了两句,便招呼着添酒加菜,待要与薛蟠把酒言欢。
薛蟠此行,名虽为着看视父辈留下的人脉,实际又另怀了谋条后路的心思。因想着既祖辈是作生意的,不妨仍继续行着商道。只是“败落”之后要做甚么生意,却需得好生考量,既得不赔损太过,令旁人瞧着不像;也需得恰好收支平衡,才能绝了某些人的想头。
因着这两个缘故,他一时之间,倒难得找到称心的行当。故此在张德辉引荐下,于探访故旧之余,还得腾出些空闲来四处勘察民情——这里虽是苏州,但自古便是通商要冲之处,其繁华富庶之处,与因盐务漕运扬名天下的淮扬相比,也是不相上下。且两地风物人情皆差不离,故而在这边走一走,其所见所闻,对之后再往扬州去,大有裨益。
而柳湘莲原本在京中优游度日,薛蟠因暗中替他打算,想着他这么着下去总不是个了局,终需有些进益才好。便力邀他一同随行,意思让他再增些见闻,结交些商场上的朋友,以为日后之计。但嘴上却只说,“左右你闲着也是闲。不如同我一起出去,权作散心倒好。”
柳湘莲原也是喜山乐水的,当下便欣然应允,与薛蟠一道出来。
这日薛蟠半是寻访,半是游赏,拖了柳湘连一同出来走动。正细细赏玩这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之际,冷不防被人叫住。循声一望,却是贾蔷。
见着是他,薛蟠却无半分他乡遇旧识的喜悦。瞬间的惊异之后,便寻思着该如何托辞离开——全因他初初上京时,被贾珍父子这一伙儿缠得怕了。那些个酒席堂会,虽打着请他去坐席的名儿,实际十次里倒有七八回,是指着他去会钞。
先前儿薛蟠因初来乍到,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每每有约必应,却反被贾珍等认作我辈中人,邀约得愈发频密。后来住得久了,心中宁定,面皮也厚了,再有邀请,都找借口打发了。贾珍却只道他是一时被薛姨妈拘束着。过几日仍旧好了,依然时时来约。弄得薛蟠每每设寻托辞,十分苦恼。
在京中尚躲之不及,及至到了外头,自然也无意深交。随意喝了两杯,说了些闲话儿,刚推说商行内有事还得回去,却被贾蔷死死拉住,道:“难得千里之外还能遇见,正是缘法儿。何苦还要记挂那些俗事?实告诉你,我现在也还担着事儿没完呢。不也照样陪你在这里坐着?”
说着断喝一声:“还不上来替薛大爷斟酒!我这朋友家财万贯,品貌双全,你们可要小心伺候着。”
话单未落,侍酒的几个小唱便聚拢过来,将薛蟠团团围住。一个方要倒酒,一个又在劝果;一个笑问道“大爷想听甚新鲜小曲儿”,一个柔声说“奴家替您松松肩”。霎时便将薛蟠围得密不透风,耳边除莺声燕语,鼻中除香脂浓粉,余者便一概无识无闻了。
见薛蟠左支右绌,尴尬陪笑避让的模样儿,贾蔷心中大乐。眼珠儿一转,又举杯向对座的柳湘莲一敬,说道:“姐儿爱俏,无可奈何,一时冷落了柳二叔,还望见谅。”
其实若单论相貌,柳湘莲生得比薛蟠还俊俏些,姐儿们如何有不爱的?只因贾蔷早悄悄的打了眼色,故皆环在薛蟠身畔,反将柳湘莲晾在了一边。
贾蔷此举,却是因认定薛蟠同柳湘莲很有些子契兄契弟的交情,又因柳湘莲素来心高气傲,遂故意设下此局。意思引得柳湘莲吃醋,好瞧他两个吵闹的模样儿,日后多添一桩谈资。
未想殷殷盼了半日,却总不见柳湘莲发作,反同他一样,一手持杯,一手挟菜,笑眯眯瞅着手忙脚乱的薛蟠,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贾蔷无法,只得劝住那些小唱,笑道:“有佳人投怀送抱,薛兄却如此不解风情。就算是瞧不上人家,也不该失礼至此。真个罪过,该罚、该罚!”丢个眼色过去。几个亲随哪儿有不明白的?七嘴八舌的一涌而上,强灌了薛蟠一轮酒。
薛蟠素来量浅,又被尽力一灌,不觉一颗心便飘飘然起来,手脚也不大听使唤了。好在尚余三四分清明,强撑着道:“实在不成了,得回去歇会子。”
贾蔷哪里肯放他走,只说:“本还要再同去取乐的,既然薛大叔你走不动,叫了人来船上也是一样。”他本已在苏州游荡几日,这边欢场的情形,十停里已模清了九停。当下说着,便打发小厮去叫新交的姑娘来。那小厮去了半日,带着个浓妆艳抹,插簪满头的小娘子回来,身后尚跟着几个亦生得有几分动人的女孩儿,度其年齿,不过十四五岁上下。
坐下方待要吃茶,贾蔷却已等不得,命去给薛蟠解闷,又说道:“方才那几个入不得薛大叔法眼,这个可还中意?”
贾蔷所请那女子,确是颇有姿色,一双杏眼仿佛蕴了盈盈秋水,单只是微微含笑瞧人时,也自有一段脉脉含情的风韵。当下依言挨着薛蟠坐了,拿出些温软缠绵的功夫来,娇声问爷可想用些醒酒茶,不等薛蟠作答,手上一盅茶便递了上去。薛蟠随手一挡,霎时倒倾了半碗茶水在身上。女子便娇声惊呼起来,连道冲撞该死,又拉着薛蟠,说要到后舱换衣裳。
那边做尽柔媚功夫,这边贾蔷瞧着,自家心内也是难耐,一时忘情,腆着脸说道:“你可只管侍弄他去了,我这里却怎样呢?”
那女子正扶着薛蟠,款款往内室而去。闻言,百忙之中回身飞个眼风给贾蔷,笑了一声,方待说话儿,却听外头有人用苏白喊了一句。听在耳中,顿时脚下一定,也扬声冲外说了句甚么。那边又作答,这边再回话。再说得几句,不觉便沉了脸,瞧瞧手里软瘫瘫、只管揉着两太阳的薛蟠,再瞅瞅外面,终是一咬牙,命跟来的下女先扶了薛蟠进去,自往外面匆匆而去。
方才问答之间,纯用苏白,且说得又急又快。贾蔷等虽已来了不少时日,略听得懂几句,遇上这等仓促的,仍是一句也不明白。正疑惑相视时,又听外头喝骂了几句,这回用的却是不大利索的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