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急,当疏疏落落的雨点打在窗棂之上时,顾云曦忽然醒来,她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只觉得心跳很快,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刚才的梦境,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有一股子隐隐的疼。
顾云曦所幸披衣起身,屋子里一灯如豆,半开的窗户处正涌进来夹杂着寒意的冷风,顾云曦几步走过去,却看到正房的窗户处亮着灯光,她不禁有几分疑惑,却是听到了一阵朗如清风晓月一般的笛音。
顾云曦细细的听,细细的在疏风骤雨之中分辨,渐渐地,一股子心潮涌上来,直让她眸光微湿,这一支曲子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前世桓筝曾经多次为她吹奏此曲,她微微闭着双眼,往事如烟海,却已经是物是人非,顾云曦双手合十对着茫茫虚空一拜,口中默念着四个字,“桓筝,离魂。”
不知何时起,笛音已经收尾落定,院子里的雨声也渐渐地小了下来,顾云曦心口的疼痛消散,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的没有任何感觉,她站在窗前良久,直到寒风让她冷的打了一个寒颤才回过神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睡一觉,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道人声来。
“阁主,有客来访。”
顾云曦挑眉,此时此刻天还未亮,即便是有客,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来人是谁?
正房的灯光一闪,顾云曦看到白凤一身白衫走了出来,雨后的雾气还未散尽,顾云曦只担心白凤会不会因此而受凉,白凤走到中庭,看着从层层云霭之中透出来的淡淡光影微微一叹,“告诉他,我不见。”
院外再无声音,顾云曦知道,白凤说不见就一定是不见的。
庭中的白凤忽然转身看向顾云曦,“是我吵醒你了?”
顾云曦走出门去,院子里有微凉的寒意,她摇头,“是云曦做了噩梦自己醒来的,先生的笛音低回宛转,又透着一股子幽幽愁思,好似在忆故人一般。”
白凤点头,天上的云霭渐渐散去,一轮弯月又现了出来,白凤似有叹然的开口,“你可听说过玉麒麟?”
玉麒麟乃是白凤的师弟,但顾云曦对此人并不了解,可是也听说过有关于玉麒麟的流传,她点点头,“听过,却并不了解。”
白凤向着那青竹丛走了几步,“九重阁主历来只收两个入门弟子,师父当年却一次看中了三个孩子。”
顾云曦挑眉,“三个?”
白凤笑容淡而隐晦,“三个当中,一个收不的,一个必失去,唯有我,暂能领九重阁与世间,所以就在入门的第二年,我便接下了九重阁主之位,可是十八年来九重阁无所作为,除了师父留下遗言不准阁中弟子与入世之外,也和九重阁人丁单薄不无关系。”
顾云曦有些不解,却也知道这是九重阁内事,先生不说她自然不好再问,白凤顿了顿,“那比失去讲的是我师弟,师父当年赐号他玉麒麟,麒麟乃是四灵之首,仁瑞之兽,可是师父算准了他此生必遭大难,如玉一般易碎不堪折,便坠了一个玉字在前,入门之后更是将他养在家中,每年只有十月才上山与师父一会,十二年前,师父病故,临终之时留下遗言,着师弟不必再来珞珈山,若能破了大难方可再次回来,后来师弟家中果然遭封变故,师弟下落不明,这十二年,更是半点音讯也无。”
顾云曦怅然,十二年前她不过才七岁,彼时的她还是尊贵的西夏公主,沐浴这父皇母后的宠爱和臣民的瞻仰,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而白凤也未等她说什么,只继续道,“‘破军南行,大世风起’,这八个字除了天象预言之外,我也想用这个八个字让师弟回来,他若是能听到这八个字,就一定会想法子找到我。”
“先生何必担心,凡事皆有定数,或许是时机未到。”
白凤转身,“师弟年少聪慧,比我还小两岁,虽然不是在阁中长大,却极为有慧根,将来的帝王大业,非他与我二人合力不可为,我既然是在等那万里长风,却也是在等我师弟回来。”
顾云曦是听过这个流传的,此时嘴角一勾,只道“祝先生早日成愿。”,却是忘了问那收不的之人是谁。
天光开始泛白,白凤长舒一口气,笑意蒙蒙的看她一眼,“待你后日离开之后,我也要准备外出一阵子了。”
顾云曦挑眉,“先生要去哪里?”
白凤抬步进屋,边走边道,“我与你说过,我只是个纸上谈兵之人,如何真正的挥斥万军,我总要亲临其境方能感受深刻,再者说,我等长风万里,却并非只是等就可以的。”
顾云曦大概明白了,便也不再说话,眼见得天亮了便转身去往厨房,两刻钟之后,清淡的早饭便出了锅,顾云曦端着一应托盘杯盏进了正房,就在白凤的榻上白饭,白凤在院子里喂了白鹤进屋,眸光一亮,“在我这里几日你的厨艺倒是有长进,若是说出去只怕别人还以为我苛待与你。”
顾云曦笑着摇头,“这世间谁敢说先生的不是?”
白凤似乎对她的肯定失笑,摇摇头坐下用饭,二人静静的吃完早饭,顾云曦收拾了碗筷,再回来的时候朝阳正喷薄而出,白凤一袭白衫站在院子里,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整个人如欲火凤凰,看的顾云曦眯了眼。
“云曦。”
白凤叫她,顾云曦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低低应了一声。
“你来的第一日我便知道你身上中了毒,可是当日心中不敢肯定便未曾说来,这几日下来,我已然能断定,你身上的不是毒,而是蛊。”微微一顿,“同时与你中了蛊的必然还有一人,这蛊,难解。”
顾云曦暂时没对自己身上的蛊毒抱有什么希望,此时听白凤一说,心中虽然有些难受,却也是习以为常了,她洒然一笑,“不瞒先生说,云曦这一次出来便是为了身上的蛊毒,可是在百里家的时候云曦知道自己身上的蛊毒无解,云曦现如今也是想开了,左右不过是这条性命,若真是天意如此,我也做不得什么。”
白凤却是笑了,“你放心,我早就说过,你的命格富贵,绝不会是个薄命之人。”
顾云曦皱眉,有些微的不相信似地,“命格富贵,先生可否说怎么个富贵法?”
白凤摇头不看她,“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顾云曦不置可否,白凤却又道,“云曦,此次去西凉,必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却也不会有大劫,待去了西凉之后,你可还准备去别的地方?”
顾云曦这点倒是没有想过,白凤却是郑重道,“云曦,多出去走走吧,中原的大好河山,必定要亲自看看才不负韶华,我前日问你白鹤若是被折了翅膀该如何,我曾也想过,若是被折了翅膀再也不能飞便一定会死,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却是变了,即便没了翅膀只要她的心还是白鹤的心,她还是可以走,死,实在是懦弱者的选择。”
顾云曦心中豁然,郑重的点点头,“云曦谨记先生之言。”
白凤又是一叹,“若是可以,我倒不想你去西凉,西凉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昨日我收到消息,西凉西边在边境又起了乱战,更何况,你这次在西凉,只怕要小病一场。”
“可是——”
白凤看着顾云曦的眸子,“你总是要经历这些的,此时不去经历,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云曦,你看似看是看人都通透,可是却总是固执,这样好也不好,你或许会接受命运给你的不公,但你的心一定不甘于此,可是你的不甘并不一定会转为行动,我要告诉你,这世间就是如此,要么甘之如饴低头接受命运,要么就起身反抗靠自己的力量去争,除此之外在没有退路可循,亦没有折中之法,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能一步步的变强,乱世之中,你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纵然心有沟壑,可不管做什么你都需要足够的力量去支撑,否则到时候只会让自己落于万劫不复的不堪之地,云曦,你可以吗?你可以忍受吗?”
顾云曦面色泛白,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沉暗,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曾经千百次的感叹,若前世得她能再强一点,懂得的再多一点,是不是西凉的铁骑就不会将她国家覆灭,是不是她的亲族就不会惨死,顾云曦闭了闭眸子,这一点其实根本不用先生说,只是她被这一世所遇眯了眼,记忆变得遥远而模糊,以至于她忘记了她是踏着父皇母后的白骨而生,她忘记了她是念着故国族人的死灵而活——
“先生所言即是,先生前日里说,男儿争天下,女儿家同样也可以争那天下至高之位,云曦彼时无感,此刻却心生向往,若有朝一日云曦定下心来想要那后位,必定来请教先生,从此刻开始,云曦要先让自己变强。”
顾云曦忽然出口的话让白凤一惊,一身素白衣衫的顾云曦在此刻仿若能发出耀眼光芒来,她的眸子里带着俾倪天下之意,她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高贵到俯瞰江山的灵魂,浩瀚贵气喷薄而出,如九霄青云让人仰望,白凤眸子里亮彩一闪,拢在袖子里的手猛的握紧,他压下心头的潮涌,再抬头之时,又是浅淡温润的模样。
“云曦,我记住你今日所言,我只希望,那一日能来的早一些。”
顾云曦眸光深沉,心中忽然生发而出的一个念头山洪海浪一般的朝她袭来,她眯紧了眼睛,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母后,母后是大家女子,嫁与父皇之后二人琴瑟合鸣恩爱至极,她忘不了母后一袭大红礼服站在王帐之前的无匹雍容,更忘不了她的母后对她说,珈蓝,你是西夏国最尊贵的公主,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低头。
彼时的母后或许没有想到西凉的亡国,可是她记得,即便是亡国之日,父皇母后依旧是龙凤袍加身,母后除了搂着她的时候微微颤抖之外,连头发丝儿都没有乱一分,帝王女的意念好似回到了她的身上,顾云曦捏紧了拳头,她以为她对于权力已经看淡,可是当这样的想法蛰伏而出之时,她的身体之内却有一股子意气在叫嚣!
她忽然想起阿玉来,他问她,之所以留在公孙墨的身边是不是想做皇后——
顾云曦忽然沉默的紧,白凤看在眼里却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好想知道顾云曦在想什么,还是像以前一样做自己的事,想说话的时候便和顾云曦说话,但凡是白凤问起,顾云曦总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白凤偶尔赞同,偶尔否定,顾云曦如一个徒弟一般专注又认真。
白凤爱书,在他的书房里满满的尽是世上文人难得一见的孤本,奇兵遁甲,治世谋略,星象医道,琳琅满目的让顾云曦惊叹,白凤给了她一个匣子,要她取了自己喜欢的书带走,顾云曦自然大喜,却也极有分寸的取了神往已久的几本古册。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午时刚过院子外面便有人来访,顾云曦本以为这一次白凤定然也是不见得,却没有想到白凤竟然一反往常的开了院门,还让她去泡茶来,顾云曦领命而去,这两日,顾云曦除了将白凤的话记得牢牢的,也学到了他泡茶的功夫。
院门大开,人还未见笑声先到——
“三年未见,阁主可安好?”
一阵洪亮朗声传来,顾云曦端着茶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墨袍走了进来,老者精神矍铄,浑身上下一股大儒之气,一双眸子却是幽光深谙,他脸上的表情木然,面皮上似乎是附着了一层什么东西,他气度非凡的疾步迎向站在院中的白凤,拱手作揖。
“老人家折煞晚生了。”
白凤笑意浓了几分,却是不敢受老人家的礼侧身一让,转而向着老者长鞠一躬,顾云曦愕然,眸光从老者身上掠过,心中多了几分疑惑。
老者倾身扶他起来,眸光便看向了顾云曦,他眉头一挑,“阁主身边终于有人了?”
顾云曦嘴角一抽,举止大方的朝着老者行了一礼,老者点点头,白凤却是笑着请老者进屋,一边解释道,“老人家误会了,你是知道我的,这位姑娘乃是白凤前几日所救,实在不是九重阁之人,更不会是我的身边人。”
顾云曦跟进去,给二人上了茶便站在了一边,老人家的眸光从她身上扫过,眸光几闪,“不知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顾云曦淡笑不语,白凤却是道,“叫云曦便好了,云曦,你先回去看书吧。”
顾云曦对着行的一礼便出了门,老者捋着胡子不赞同的看白凤一眼,“不就是个姑娘,我又不吃了她,看你着急的,哎,这位姑娘是哪里来的,竟然能被你所救,想必十分不一般,你快说说看——”
白凤苦笑,“老人家如此着急作甚,您的年纪也不适合再对一个小姑娘这般关注。”
白胡子老头眸光一变,狠狠的瞪白凤一眼,“啧啧,三年未见,阁主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几个孩子——”
白凤眯了眯眼,“晚生还未恭喜老人家,等了这么多年,真是不易。”
白胡子老头似乎也有了几分感触,却是笑道,“所以我一得闲就赶过来了,一来是谢谢你当年一番指点,二来,却是要问你,当年的承诺你还记不记得?”
白凤无奈一笑,示意老人家喝茶,自己却是道,“老人家的谢意我收下,只是当年的承诺乃是和令郎许诺,若说要兑现,也该是见了令郎之后的事了。”
老人家捋着胡子笑,“随你,不过不管怎么样你都是逃不过的,我养出来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你只等着早日出山就好了,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老人家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夏日大旱,我那西边又开始动了,你且看看,这个时候适不适合大举出兵。”
白凤思考了一瞬,却是摇头,“老人家这个问题不应该问白凤,令郎既然已经回去,为何不将此事交给他来决断,他若是可为之人,必然不会叫你我失望。”
老人家皱眉想了想,点头应下。
顾云曦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心中却想着刚才的老者该是谁,先生这么多年来鲜少见外人,此人虽说是三年未见,可是外面的人一报来访先生便说见,此人还用了易容术——
顾云曦不得要领,正房之内的谈话她也是听不见的,想了想便作罢,不管是哪位重要人物,反正是与她无关了,本以为那人定要在这里待上许久,可是一个时辰之后老人家便走出了正房,顾云曦走出门送客,老人家见她出来了,眸光又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一番。
顾云曦有些微的不自在,却也是不骄不躁的站着,老人家越看眸光越亮,忽然对着她开口一问,“小姑娘,如若你的国家被强敌进犯,你却没有足够的制胜把握,你是会退避三舍让其逞一时之威,还是保全领土许之以利益求和共存?”
顾云曦意外之色一闪,却没听到白凤说点什么为她解围,心思一转低着头道,“云曦自当雷霆手段将其根除。”
老人家眸光一敛,“根除?一个姑娘家为何有如此凶煞的想法?”
顾云曦抬起头来,看着老者,“自古以来恃强凌弱之辈众多,若一味的伏低做小,只会引狼入室得不偿失,他们是侵犯的一方,就不需我们动恻隐之心,就要背负他们民族的命运,先生说‘大世风起’,既然大风将起,更不可在此时显弱,老人家既然说没有足够的制胜把握,何不远交近攻连横合纵,对待强敌,定然不止老人家一人担忧,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当世之人都懂。”
顾云曦铮铮然说完又低下了头,模样十分有礼恭顺,老人家听得眸光微眯,转头去看白凤,却见他只是淡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人家嘴角一扬,抬手从身下拉下一块玉佩来,“小姑娘,这个给你,就当是老夫给你的见面礼了。”
顾云曦抬头愕然,微微一福身本想拒绝,可是却见白凤走了过来淡淡道,“云曦,长辈赐,不敢辞,拿着吧。”
顾云曦看白凤一眼,虽然不解,却还是接了过来,又有礼的道谢才作罢,老人家捋着胡子朗声大笑,“好好好,小姑娘一言堪比豪杰男儿,能得阁主教化自然是你的福气,若将来有机会再见,老夫定然还要问姑娘!”
老人家向着白凤一拱手,“阁主不必送,老夫告辞。”
白凤二人还是送到院子门口,看到白胡子老人消失在云雾之中才作罢,顾云曦看着手中温凉润泽的美玉有几分头疼,“先生可否告诉云曦,为何云曦要收下老人家的礼物?”
白凤飘飘然的向正屋而去,“你不必纠结,你那一席话可不仅仅是这一块玉能换的,老人家既然喜欢你你收下有何不可,这玉虽然是好玉,在他老人家眼里却也不算什么,我还想着等来日为你讨一块更好的玉来——”
顾云曦更是茫然了,奈何白凤进了屋子,她也不好再多问,她正要关上院门,院子外忽然又走来一位小童,“回禀阁主,山下有三个人一直等着,说是要找一位叫顾云曦的姑娘,还请阁主示下。”
顾云曦一愣,三个人!
她心绪一转瞬时明白,自己曾和肖扬说过会来珞珈山,他们一定是跟着赶过来的,顾云曦想到他们便心中有愧,赶忙朝着屋子里唤了一声“先生,是我的朋友!”
白凤并未有任何迟疑的朗声道,“叫人带他们到下阁中住着,明日里和顾姑娘一起下山。”
小童应声去了,顾云曦心中大喜,免不得声音里都带上了笑意,“云曦多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