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 第零章 一江风;青梅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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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梦日西斜。

——《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晏殊

霁雨初晴。

整个南洲城最早映在顾云歌眼中的,就是那道雨后新虹。

南洲夏季的闷热潮湿素来是在九州大地上出了名的,传闻当年画眉翰林崔宁赴任南洲太守之时,极其惧热的他曾在五陵桥的杨柳边哭的如丧考妣。

顾云歌微微一笑,自己的运气倒是不错,每一次来南洲都避开了最热的时间。

南洲之热不同于九州的其它地方,往往一日的暴热之后,会在夕阳西下之前降下一场迅猛的疾雨。只需区区一炷香时间,整座城池就会好似身处清凉的山涧清流中。

而骤雨初歇之后,偶尔会出现虹彩凌空,划过西天边锦缎似的晚霞。

他站在城外的山岗上看着天空中繁复到如梦似幻的景色,心中感叹:“到底是九州风月之所在,连因陀罗天王[1]的弓箭都要挟红带粉。”

进城的时候虹彩已经消散弥尽,日暮的霞光还尚存一丝,顾云歌在铜雀街边皱着眉头喝完了解渴的凉茶,心中戚戚。他原本还想在京洛中那样:夕阳西下的时候坐在路边品品茶,听听市井往来中的奇闻异趣,不过这南洲凉茶的味道还真是……再算算时间,路上耽搁太久,早就过了应该去府衙报道的时间了,倘若再迟一些,今晚就只能在官驿中暂歇了。

他正欲起身,就听得耳边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轻柔笛声。

随着清笛声响起的还有正在邻桌侑茶的少女带着几分欣羡的声音:“呀,是花魁娘子出来游街了。”

“花魁游街?”

卖茶的老者接着说道:“听客官的口音不像是南洲人啊,您自然是有所不知,这南洲教坊啊,逢到三年就会有一次大比,最后胜者嘛,自然就成了花魁娘子了。”

顾云歌听着新鲜:“三年一比,倒是和科考有几分相类啊。”

看模样应该是老者孙女的少女抢过话头:“可不是嘛,想当上花魁娘子,需要过才、色、艺三科,都是由本地有名望的绅士老爷们选出来的,要考诗文辞赋、琴棋书画,还要教坊诸人的一致赞同,一点都不比考状元容易。选上之后就要在街市上巡游三日,就和状元游街一样。”

听到这样的言语,曾经有“国子第一人”之称的顾云歌嗤之以鼻。

“不过我倒是听说,今次的花魁娘子可名不副实哦。”邻桌一个身穿皂色外衫、打扮类似商贾之流的男人开口了,“据说这位小娘子是因为与崔太守私交甚好才成了新任的花魁啊。”

一听到崔宁这个忘年故交竟然牵涉其中,顾云歌也竖起了耳朵。

“我也听说是因为之前那个阿鸰姑娘、就是那个胡旋舞跳得极好的那个小娘子,她选上了宫廷供奉去了上都,南洲教坊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只好把秋娘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清泉推出来了。”

“可惜秋娘美人终迟暮啊。”此言一出,周围附和声一片。

“只是之后的九州花会……看样子南洲教坊这次想夺魁……”又有儒生装扮的路人摇了摇头。

一提到之后的九州花会,众人又开始了七嘴八舌。

“若无意外,这次九州花会,南洲应当就是新花魁领衔了吧。”

“我看未必,南洲城里秦楼楚馆还有百家之多,佳丽如云。若是平时,教坊的花魁往往会是脂粉堆里最出众的那个,只是今年的这位,似乎有些名不符实啊。”

有老者抚须摇头:“小丫头片子,还太女敕啊。”

“可惜秋娘如今的年纪,当初她当上教坊花魁的时候,啧啧……我还记得当时游街的景象啊。”

“但是她偏偏错过了之后那次九州花会,五年才一次啊。”

“我倒觉得秋娘如今年纪正好,增之一分则人老珠黄,减之一分则青涩拘束。”

有操着外乡口音的路人

明显不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是秋娘出阵,也未必能胜过其它州郡的佳丽们。”

“你这话说的,你倒是说一个能比秋娘更美的姑娘出来,看看大家赞不赞成。”

听着那些精通花柳之道的路人言谈,顾云歌心中叹息着:南洲城里连路人都惯于流连风月花柳,此处还真是……不过依崔嘉佑的性子,说不定倒是美事一桩。

夹杂在路人言语中的是越发清晰的丝竹声。“哎呀,争这个有什么意思啊,花魁娘子就要经过这里了,还不去看美人哟。”

翌日午后

南洲太守府内

崔宁的心情原本很好。

仆役已经捕完了在庭院中聒噪的蝉虫,一片清幽之中只听得流水潺潺。

游廊下是人工造就的水渠,流波中放置了盛满新鲜蔬果的冰桶,带来了扑面的清凉。院中有数十丛正当花期的锦葵,半开半掩,粉白相间,艳若晚晴时的云彩。

他侧卧在廊下,将玄色的直裾外袍扔在一边,只着了件白绸中衣,微阖着眼,啖着从浮冰里捞出的鲜荔枝,恨不得时光就此留步。

此时、此景、此境,如果身边这家伙立刻消失就更好了。

比起他闲散安逸的姿态,顾云歌显得就狼狈许多。他只用了一条葛巾简单地束起头发,忙碌了半日之后已经散落了大半,有发丝沾了汗水凌乱地黏在了鬓边;一件靛蓝色布衫袖口高挽、衣襟大开,圈坐在崔宁对面,姿态随意至极,看上去与民夫无异。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南洲,唇下冒出的一撮青色胡茬还没来得及打理,配上他英俊的眉眼,虽然不是端方之相,却显出几分不羁,只是这份落拓实在是与崔宁精心打理的精致风景不相称。

尽管身后就有侍女执了纨扇送风,他还是捡起案几上新呈的公文,大剌剌地给自己扇起风来,又时不时的从崔宁手边的果盘里顺走一两个刚剥好的青梅或者荔枝,身后娇俏的小侍女见此不禁掩嘴而笑。

看到顾云歌手中折痕累累的公文,崔宁急了:“仲瑾你小心点啊,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让苏长史看到又要唠叨我了。”

顾云歌打趣他:“是什么人能让嘉佑兄也束手无策,在下还挺想见识一下。”

“若是趋炎附势之流,倒也好对付,但是那个家伙……太正人君子了,无趣到了极点。”

顾云歌径直从崔宁手中夺走他刚剥好的一颗荔枝:“正人君子多好啊,你还不知朝堂之上‘正直’二字根本就和上贡的东海夜明珠一样稀有吗?”。

崔宁叹气:“苏孟熙那个人已经正直到迂腐了,他小女儿不过是收了路人一颗米花糖,他就以‘男女授受不亲’、‘操行不检’为名要把女儿送到尼姑庵里面去清修。”他无奈地摊手,“至于吗,一个四岁小姑娘啊。”

顾云歌“噗嗤”笑出声来:“这等腐儒,在下还是敬而远之吧。”

“当时苏老太太跑到我面前哭天喊地,苏孟熙又是个刚正过了头的家伙,搞得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好歹也是个正四品的地方长官,结果在这里天天就对着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还不如一直待在翰林院里写写文章,清苦但也清净啊。”

顾云歌逗弄他:“父母官父母官,一家之事尚且不能明断,又如何能治得了一州一郡。”

崔宁冷笑:“算了吧,我本来以为外放到南洲也算是终于补到了个肥缺,这里又素有艳名,十里风月千百娇媚正合我心意。结果刚来没多久,朝廷‘改稻为桑,以银代役’的诏令就下来了,如今一年多了,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他叹叹气:“你看我这太守当的,还需要你来收拾残局,丢我清河崔氏的脸面,想必身处京洛的那些家伙,现在正把我当笑话看吧。”

顾云歌为他递上酒觞:“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改稻为桑,以银代役’有多难办,大家都清楚得很。”

崔宁将觞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他们清楚个屁!”顾云歌听到崔宁口中爆出的粗俗言语,大概也能估算出情况的艰难了。他将公文完璧归赵,端正地坐好,认真倾听友人的抱怨。

“等到改稻为桑的诏书下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富庶之地的封疆大吏会落到我这样一个无根无系的书生手中。”崔宁将空酒觞往面前一推,识趣的女侍立刻又将美酒添满,“他们都不想让自己人遭百姓唾弃罢了。”他直接将满觞的烈酒尽数灌入喉中,“我崔宁自认并不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恣意妄为的事情从小就没少干过。”他冷笑一声,“所以我绝不是一个软弱可欺,可以任由他们摆布的傀儡。无论于公为私,自己心中认定的道义就一定会坚持到底。”

“嘉佑兄,如今西戎和北狄强敌环饲,朝廷要想边境安稳,屯兵戍边是一笔开支,操练军队、培育战马、训练骑兵又是一笔支出,京洛周边水患频发,工部比兵部更急着要钱,户部又年年喊着亏空,最近陛下想在碧游台建一个避暑行宫都被六部商议后给劝谏了。”顾云歌此刻不像是在悠闲的休养倒像是处在沙场的营帐中与人辩论策略,“东南一带多山陵峦冈,农田本来就少,出产不了多少米粮,一旦‘改稻为桑’改农税为商税,光是一个南洲,每年的赋税就可以多两百万两白银,足可以供养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保一郡之安宁。”

“你也知道这里农田本来就少,平时丰年也时常依靠周边的调拨才得以维持基本。一旦遇到饥馑之年,周边的云梦、震泽、苍梧倘若不能及时施以援手,光南洲就有三十万百姓,你想让他们最后易子而食吗!”

顾云歌玩味地打量崔宁:“嘉佑兄外放之后,似乎变了很多啊。”

崔宁似乎早有准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昔日在翰林院里只需舞文弄墨,尽可以轻裘策马、眠花卧柳,但是我现在是南洲的太守,你也说了父母官父母官,我自然要为我的子女争利益谋福祉。

顾云歌听完此语,端端正正地向崔宁揖了一礼,收起了刚才的玩笑态度:“崔太守既已明志,在下也当竭尽全力协助太守。”

[1]即帝释天,佛教中的护法天王,意为:最优秀与征服,传说中彩虹就是他的弓箭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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