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看着姿态随意却又表情肃穆的顾云歌，当年那个锦衣华服意气飞扬的俊秀少年和眼前这个衣着随便但眼中光华不减的淡定青年重叠在一起：“仲瑾，你倒是没什么变化呢。”
多次听到了许久不曾被人叫过的小字，顾云歌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自己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我加冠取字的时候就弃了这个小字了，你不记得了吗？”。
“也是，你的冠礼当时可是有宫中的贵人前来观礼呢，又是陛下的御笔赐的字。”一提起这些沉浸在时光中的过往，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在崔宁心中，那些过往，终究是回不去了。
“现在这个表字，是含章为你取的吧。我还记得当时还笑过，听上去和你的本名完全没有联系，而且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就这么自作主张地给人家起名字。”崔宁看向他的眼光变的分外悠远，目光似乎能穿过眼前的青年看到一些更久远的事情：“如今这么多年了，你也取代了你叔叔成了新的小顾大人了。”
云歌接过侍女新剥好的荔枝，感叹着：“等到阿朗出仕后，他就是小顾，我就要成老顾了。”再联想到自己这些年的漂泊浪迹四海为家，岁月催人老、弹指华发生，神色也不禁凝重起来。
崔宁看了顾云歌那副正经模样轻笑出声：“观察使何必如此表情，你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来日方长，而我已经年近不惑。”他叹息着，“我之前在翰林院清清冷冷地坐了十多年，等到我以为我终于有机会去报效朝廷回报社稷的时候，我却发现我不过是个被朋党之徒利用的棋子而已。”
顾云歌听到崔宁颓废的感叹，急忙把之前略有沉重的话题岔开：“太守春秋正盛，何必妄自菲薄。我自昨日进南洲城以后，所见所闻，俱是富足安乐的景象。城中热闹非凡，远胜过上都京洛。不过数年光景，在你崔嘉佑的治下，东岭之乱之时的残迹已经无从寻觅了。”
崔宁神色略有缓和：“你如今来的正是好时间，夏日的南洲可是有许多有趣的节日，这里的人特别喜欢大操大办的庆祝这些节日，倘若你以后遇到什么不快的事情，无需顾忌，尽管去休闲消遣好了，这里民风淳朴，市井俚俗之有趣绝非你以往见识过的。”
“我半年前来的时候，正好是冬天，又以太常少卿的身份接了选秀的任务，只有区区半旬时间，还要密探南洲周边的局势上呈天听，整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此番前来来日方长，也方便好好体会南方一带的风土人情了。”
“若说最是南洲印象的地方，你昨日进城可有经过铜雀街，那便是全城最热闹的街道了。”
云歌又恢复了先前胡坐的随性样子：“那是自然。我在那里可是大开眼界啊。”
“怎么，路上有什么意外发生吗？”。
“嘉佑你这个父母官可是失职啊，都不知道昨天铜雀街上可是迎来了一位仙子啊。”
“你是昨天傍晚进的城。”崔宁略一思索，就反应过来：“哦，原来是指花魁出巡这件事啊，你是广陵顾家的公子，理应入的了科场，出的了风月，这种事情有什么稀奇的。”
“京洛毕竟是天子脚下，凡事还是极其讲究礼仪尺度，风月场上的女子平时出门都要避忌几分，结果刚到南洲就看到一个欢场女子如此举止招摇，民众无论男女老幼还都趋之若鹜，盛况犹如节庆典礼，可见此地民风实在是……”
崔宁有心逗他：“那观察使可曾一睹新花魁的庐山真面目？”
云歌知道崔宁是有意打趣他，也作出少年时混迹风月的油滑腔调出来，给出了他的评价：“尚可。”
崔宁失望的神态挂上了脸：“原来我偌大一个南洲城里，竟然都没有选出一个让顾大人称心的人物啊。”
两人的玩笑往来间，顾云歌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个灯火迷离的时刻，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如梦似幻，回味无穷。
“美人来了哟。”
随着不知是谁的那声叫喊，之前还朦朦胧胧的笛声也在一瞬间清晰起来，一板三眼起宫调、续徵调，擅长音律的顾云歌只听了几个音，便知道是南派的名曲《姑苏行》。此曲写的是江南风情的典雅，用在此处倒是恰如其分，看样子那位小姐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顾云歌的好奇心有如阳江的夜潮，不知不觉就涨满心中。
此时天近昏黑，他跟着众人挤到了路边，刚一站定，就看见由远及近一大片红晕在晃动，队伍的两端和中央各是四个手执红莲灯笼的女童，年纪不过豆蔻，额覆刘海、脑后堆平髻、簪着红玛瑙发钗，绯色的亮花对襟吴绫短衫下是杏色的暗花摹本缎裙，臂上垂着浅葱色梅花纹披帛。个个眉目间都含羞带怯，有初夏芙蓉的临水照花之态，举手投足间四人整齐划一，一步一行，行为举止丝毫不输唐绘绢本上的工笔仕女。
其后就是先前笛声的由来，两个以薄花色绢布束发、身穿象牙色镶薄花色边直衣的俊秀少年正吹奏着柯亭竹笛，曲子已经由先前的《姑苏行》换成了《塞上》套曲中的《妆台秋思》，江南春日已然变换成塞上秋来，顾云歌满心疑问，这人声鼎沸的喧嚣之时选这首曲子似乎有欠妥当，不知道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双手环抱，索性静观其变。
然后就听得环佩交碰叮咚作响，六个轿夫抬着一顶四周都装饰着缨络流苏的辇席，两边还立着如玫瑰花般娇艳的四个侍女，不定时地抛洒这海棠花瓣，细碎的殷红色海棠花瓣在夏夜的微风中如飞雪回旋，似幻还真。她们的衣裳较之前的提灯童子又鲜艳了许多，镶郁金边的玫瑰色绫衣上星星点点的泥金色碎叶纹、发丝纤毫不乱，梳理成对称的一对双鬟髻，上面装饰着绞丝错银的蝴蝶发饰，精致的栩栩如生。
“哇，简直就像公主出游一样。”身旁有素衣披发的妙龄少女满心羡慕。
云歌听了，心中只觉得童言无忌、颇为好笑：公主出巡的话得是何等的皇家仪态、金尊玉贵，这位毕竟只是个风月女子，纵然此时堆出了这副繁花似锦的热闹景象，恐怕到最后也难逃韶华不留、门前冷落的境遇，二者之间到底还是云泥之别。
等到视线转到辇席之上，映入顾云歌眼中的是一个姿态慵懒、神色淡漠的女子，外披着臙脂色暗花云纹大袖衫，内穿红梅色银丝绣玉兰花抹胸，双绉蚕丝袔子裙的裙摆上是手绣的行云流水纹、纹路之上是大朵盛开的六月风荷，杜若色菱纹披帛垂散在席上，有一边还滑落到了辇席外面，和装饰着红玛瑙的流苏垂坠交缠到一起。她斜靠在软榻上，裙摆上还横放着一把黑料老红木直颈琵琶，逢到滑音之处，她就会略倾身体，用犀角拨子轻轻摆弄一下和音。
“看哪，是教坊的新花魁啊。”
“果然名不虚传。”
“就和天上的仙子一样呢。”
也有许多不同的声音纷至沓来：“我倒觉得言过其实呢。”
“怎么看着冷冰冰的啊。”
“衣服倒是挺喜庆的样式，但是人长的还是太素净了。”
顾云歌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样：除去一身花团锦簇的艳丽衣裳，女子天鹅般的脖颈之下只是一条简简单单的珍珠链子，头上蓬松地挽了一个侧向右倾的抛家髻，仿佛流云横空，其上除了一支银凤含珠珍珠步摇以外再无其它饰物，周身的装饰是与衣裳的艳丽完全不同的清雅。她脸上敷了铅粉，眉目都精致地装点过，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是看耳边脖颈的肤色推测应该还是位白皙的姑娘，远山眉倒是很衬她弯弯的眼睛，看样子眉目底子生的还不错，脸上在额前贴了海棠形状的花胜，云歌见此在心中摇头：她大概就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海棠形的太过招摇，兰花花胜应该更适合她。她的神色里也全然没有风月女子的过分妖娆和刻意讨好的媚态，除了低头弄弦时那偶尔的专注，其它时候就像周围有一道看不见模不着的屏障，完全将她与世隔绝了，淡然的样子仿佛外面的热闹喧嚣与她毫无关系。
这真不是伴奏的小丫头穿错了花魁的衣服跑出来了吗？不过若是伴奏的女子已经有这样的水准，那南洲女子满天下的艳名……如此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游行的队伍已经渐渐远去，只剩空气中还弥漫着星星点点的香气，应该是她们衣裳上的熏香，檀香中伴着甘甜，应该是用蜜水浸过，这样推算，这位小娘子用的大概是开元宫香……
“在想什么？”崔宁见顾云歌托着腮凝神思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云歌回过神来，那一瞬间的恍惚惹得崔宁狭促一笑：“怎么，想美人想入迷了。”
云歌故意板起脸来：“嘉佑兄啊，那游街的女子们所着的衣裳可是多有违制啊，我若是向上检举你这太守管理疏漏……”
“仲瑾可不真会怜香惜玉，那些风尘女子以后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找个良人为妾，衣粉立堂，她们一辈子也就这几天可以穿着嫣红的衣裳招摇，仲瑾你这样斤斤计较，实在有失大丈夫的气度啊。”崔宁顺手抄起折扇敲了敲云歌的肩，“难怪你到现在还是形单影只，都没有姑娘中意你。”
“崔嘉佑我说的明明是事实好吧，这时要千万小心万不能授人以柄。何况昨天那位小娘子，我觉得艳红的衣服真不适合她，她看着太青涩了，气度上全然没有花魁应有的风流惊艳。”
崔宁听了大笑：“仲瑾这话要是当面说给小鹤娘听，那小丫头又要瘪起嘴巴哭了。你当真是不会讨女人欢心啊。”
“说道讨女人欢心，嘉佑兄，我可是在街市上就听到了一些有关你和新花魁的流言。怎么，莫非你真的和那小娘子之间有私情？”
崔宁淡定地扫了云歌一眼：“我说是，你信吗？”。
顾云歌配合地点点头。
“别多想了，她只是故人的女儿，家境变故后沦入了教坊，我恰好在南洲遇到她，有机会照料就关照一下她了。”
“嘉佑真君子也。”
崔宁将最后一颗青梅从浮冰中捞出：“我也算得上是她父亲的门生，看着她从小长大的，见她如今的情状，自然还是有些不忍。”
“她是嘉佑兄的同乡？”
“非也。如果没有仁德大狱，仲瑾你要是之后参加科考的话也会是她父亲的门生呢。”
顾云歌略一计算：“嘉佑是延庆十四年的进士，你指的莫非是当年的主考官，当时礼部的尚书郎——李道真？”
崔宁点头默认。
“我记得那位大人死在仁德五年的那场变乱之中的，他的家眷算幸运了，好像没有过多的被牵连，也没有判充军，原来是发配到这里来了。”陷入回忆中的顾云歌顿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下一句，“仁德五年正月的时候陛下授我为建威中郎将，之后负责查抄夏氏党羽家产的……”再三犹豫，终是覆水难收：“正是在下。”
正在用白绢擦手的崔宁愣住了。
顾云歌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如此说来，这位小姐也算得上是我的故人了。”
崔宁叹道：“仲瑾你无需介怀，世间万事如转蓬，并非人力可以掌控。命中的一切因缘际会都不过是造化在作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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