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被别人喷嚏声惊醒的顾斐猛地一个前栽,险些撞上前排观众的脊背。
正前方的青年只是淡定地瞥了瞥身后,倒是他右侧的始作俑者——比起他来稍微年轻一些的另一个青年,正将嘲弄的笑容隐藏在刚刚拿来擦喷嚏的袖摆之下。
“失礼了。”有着文雅容颜的李宣永远都带着让人无法生气的温柔,英俊的太学生也飞快地换上了无辜的表情。
“无妨。”青年同样彬彬有礼,只是他身边的同行者一转身正好又迎上了从廊阶上传来的馥郁香气。
阿嚏!这次的动静可不像上次、仅仅是惊动了瞌睡中的顾斐,堂上的一位调香师正聚精会神的添加着炭皮末,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扰后,黑色的粉末尽数洒在他流云底纹的月白色长袍上。
“六弟”青年无奈地看看自家兄弟,“你要是身体不适的话还是及早退席吧。”
“二哥说的是。”似乎早就腻烦了正襟危坐的赛香会了,青年借驴下坡,起身往庭院外走去。
一切又恢复如初,甚至坐在前列的李明鹤等人都没有注意到后面座位上的那段插曲。
灵虚观的道长正喋喋不休地讲着宣和香的八种配方,初局已经结束,仲裁们会事先选好比试用的香品,将他们研成粉末、打乱了顺序后交由选手辨析材料,全部说中者才有机会进到次一局。
十二位公认的香道高手中如今已经有六位落败,留存在场上的沈妙棠长吁一口气,眼角瞥到李家的主仆二人正坐在最前面握着拳头悄悄给自己打气,沈妙棠对着她们莞尔一笑,恰恰好落在向前探身调整坐姿的萧重光眼中。
贺正还是一副仙游世外的淡定样子,整理好身前的工具用料后,就调好气息闭目养神等待下局开始。次一局要比试的不仅是香料相关,还有在座各位的学识。将之前的香料加火薰烤后,调香师们既要说出它的成分、结构,还要解释它的历史典故,最后用一句应景应时的诗词来形容他们感受到的味道。
同样是仲裁之一的苏璇玑一身青灰色的道袍坐在博陵长公主的左手边,年纪不过双十的她正是苏氏一族仅存在京洛的血脉、沧浪园的女主人。身体羸弱的她自小寄养在道观之中,长成之后专注于修行道法,游离在了红尘之外。
此刻眉目静婉的她正用如同燃尽的藿香那样带着一丝清冷的声音念着燕子笺上沈妙棠写的答案:“基调是五两栈香、二两檀香、一两蜜香、六钱藿香、一钱龙脑香。”
沈妙棠接着补充:“捣末后还加了一钱炭皮末、一钱朴硝,香丸是用梅花花瓣包裹的。”
刚刚的香气中、一点温暖的甘甜味道后,清冽的檀香就像落雪季节飘落下来的细碎冰花,而紧随其后的是蜜香那浓艳的华丽,龙脑香的清朗、藿香的静逸错落而过,好像一眉明月之下的疏朗秋风,一丝梅花香夹杂其中,若有若无。
她最后吟出了林和靖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博陵长公主不点丹朱的唇边有一抹微妙的笑意,她随后打开了另一张青碧色燕子笺,淡淡地开口:“基调是五两栈香、三两檀香、六钱鸡舌香、五钱藿香、一钱龙脑香、一钱炭皮末、一钱朴硝。”
贺正微微一笑:“重点是要收集去年冬天花期最后的梅花花瓣,将大约二两重的花瓣悉数泡进一盅梅子酒中,立春后开瓶,只取还残留在最表面的那一层,晒干,最后将它们裹进香丸中。”
他用来作结语的句子是陆放翁的《卜算子》:“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坐在最高处的博陵长公主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次局之后,场上只留了三位香道高手,终局即是这三人的排名之争。而赏香会的终局是要几位高手拿出自己研制的香品来一争高下,材质也好,意境也罢,都讲究一个“别出心裁”。
轮到沈妙棠的时候,翠袖黄衫的她抬手打开漆制的菱纹香盒、夹出金箔包裹的蜜香香丸,绣着芭蕉纹的新绿色袖口为了避开云母片下的火苗而高高扬起,姿态优雅的像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镶嵌着七宝琉璃的长柄博山炉层层镂空,炉盖雕刻着缠枝牡丹,一缕白烟正从花朵下面镂空的重山纹样中盘旋而出,蜜香的浓烈香气立时明晰起来,制造着春风拂槛、红艳凝香的小小幻觉。
沈家小姐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还带着只有她才明白的少女心思。
在座的香道高手们闻到了,或默不作声、或者眉头微皱,这种设计浓的反常,像是义无反顾的扑火飞蛾,带着恣意的决绝。
苏璇玑分析:“此香浓艳而热烈,且延绵不绝,应该是郁金香、麝香为基本,再添了黑角沉、丁香、阿迦卢香,然后入蜜水令其稍加稀稠。”
博陵长公主也感叹:“秾芳非常,好像琼芳园里百花盛放时的美丽景象。此香非沈小姐这样的青春佳丽所不能为。”
“此香名为‘绿绮’。”沈妙棠没有理会其他人的意见,只是望着对面的贺正,缓缓说道,“怀佩蝉以明邃,念真琦而忘言。”
昔年司马相如以“绿绮”琴挑卓文君,卓女夜奔,成就了一段凤求凰的千古佳话。
如今呢?
贺正却未回应,他甚至躲开了沈妙棠过分炙热的视线,只是低头摆弄起自己手边的器具。
片刻之后,缭绕的白色云烟好似一段冰凉的绸纱披上了贺正的肩头,清冽的檀香香味已经掩住了众人眼前被时光侵蚀过的苍黑色青铜博山炉,添加了茶粉的香料燃烧后弥漫着仿佛晚风吹过的清凉。
如果不是因为坐在堂上的人是她所熟识的沈姐姐,李明鹤老早就想退席了,她对香道几乎是一无所知、只大概能叫出几个熟悉的名称。现在大量不同种类的香料燃烧后或甜腻或清爽的味道交织在空气中,混合后的怪味让明鹤昏昏欲睡,沈妙棠只扫了一眼,知道她大概是晕香了,示意了丹朱一眼,丹朱掐了掐自家小姐的颈后,明鹤反应过来,一阵宛如山涧溪泉的清爽味道恰好从自己鼻尖流过。
好像是薄荷?
等到贺正将所有的流程都完成以后,沉默了许久的他终于开口了:“此香名为——静夜思。”
听完了贺正的解释之后,沈妙棠无限期盼的心好像了变成崖州海边漂浮的香木,虽然美丽,却即将沉入不见光芒的的深渊之中。
坐在廊下的明鹤刚刚清醒,就看见沈妙棠原本明亮的双眸在那瞬间黯淡下来。
步步娇·佳期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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