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踏上陆地的时候,明鹤觉得心里一阵踏实。
从最近的渡口下了船,乘了软轿经过了闹市,片刻就到了目的地。
李家的祖宅是当年封侯的时候置下的,那时正是整个家族最风光的时候,九十九间房的宅院足足占了三条街巷,三丈多高的青石砖墙可不是张君瑞之流抱着枕头就可以轻易逾越的。
如今居住在此处的是李道真的堂兄、他无官无职,就是凭着血缘相近而将南洲城中的宅子继承下来打理,虽然没什么建树但也没什么大过错,在原本就节奏缓慢、生活自在的南洲,这种得过且过的日子倒也悠闲的很。
这次修族谱、迁祖坟的大事,族中的长老一定要已经是部堂高官的李道真回来主持大局,李道真原本只是想派个可靠的管家来打理,没想到卢夫人却对一别十多年的南洲城兴致盎然,一定要带着女儿回故乡看看。
从京洛到南洲,秋冬走水路正好顺风顺水,时间需要一个半月。她们一行人从七夕之后就开始打点准备此次出行的东西,到离重阳祭祀还有几天的时间终于赶到了南洲。
祖宅入口的正门比起十里巷的李家并不算宽大,但是门楼建筑的高耸精致,显得气势逼人,内里是典型的族居园林,不再是京洛城三进三出的平整厢房、宽阔场院,而是烟锁重楼的庭院深深,花廊雨榭中山重水复、亭台楼阁间曲径通幽、芭蕉竹林里柳暗花明。
明鹤一行人跟着伯父伯母派来的管家经过了很长一段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才终于走到了正厅,因为她们到达的时候已近深夜,再加上此次来的几乎都是女眷,所以伯父不便出面,堂上只有伯母负责招待。
“哎呦,可把贵客们盼来了。”堂上太师椅边坐着的是个中年妇人,一见到明鹤一行人的身影就立刻从太师椅上起身问候她们,将她们引到右手边的上座坐下。
一番寒暄后,明鹤知道了妇人正是自己的伯母王氏,她穿了件紫绀色的长衫褙子,配上她并不窈窕的身形活像个泡了水的茄子;满头的金钗珠翠在灯火下闪耀,却又能清楚看到褪了色的点翠。在京洛见惯了锦衣华服的明鹤主仆俩都在心里暗暗嘲笑这位夫人的着装,但是碍于礼貌又不能发作,明鹤且拿起团扇遮面,让王氏看到了反而觉得她端庄大方。
卢氏一看到她裙摆的折痕和珠钗上的色差就明白堂嫂是将压箱底的行头都穿戴在了身上,她知道这是南洲人待客的最高礼仪,心中暗暗叹气,这样子即使舟车劳顿也不好推辞那些客套了。此次她名义上是替夫婿处理宗族间的一些杂事,但是实际目的,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王氏刚刚东拉西扯地说完了自己不争气的丈夫、几个不让自己省心的姨娘、一大家子日常的吃穿用度,此时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在为科考苦读的儿子。
等到月落中天,明鹤实在是忍不住了,团扇之后传出了一声压抑的呵欠。
“这就是小飞卿啊,都长得这么大了。”王氏亲切地叫着明鹤的乳名,打量了一番之后,又是一堆问题飞来,什么“平时都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女工手艺如何”、“有没有许人家”,她问得越来越细致,连卢氏都觉得招架不住了。
“嫂嫂,小孩子家谈什么许不许的,这灯火通明大庭广众的,怎么好意思。”
“哎呀,我都没注意,都这么晚了。”王氏拍拍手,才注意到了时间,“弟妹侄女啊,快跟丫头们到厢房休息去吧,看我这脑子,怎么拉着客人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扰了你们的休息。”
一听到能去休息,明鹤的眼睛瞬间亮了,王氏看在眼里心中也拎的门儿清:不先把你们伺候好了,怎让你们后面出点血。
李家子嗣凋零,早年偌大的祖宅如今人气稀薄,空房间比比皆是,管家安排给明鹤的那一间正临着阳江,躺在床帐之中耳边就是涓涓的流水声音。
来到南洲的第一日,风尘仆仆的明鹤枕着窗外的清流,睡得如同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那样安宁。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能够通宵都灯火通明、高朋满座的话,在偌大一个南洲城里,只有城西的吉庆街能被填进前面的疑问中去。
而吉庆街中最大的烟花风流之地,官家管理的南洲教坊里面,琵琶教习阿南刚刚拨完了自己今晚的倒数第二首曲子。
阿南自幼生长在教坊之中,弹得一手好琵琶,二十年前就已经名动南洲声色场,她的琴声与行首杜苇娘的舞蹈在当时被并称为“教坊双绝”。
阿南不知道姓甚名谁,乐籍的名册上只记了“阿南”这个名字,她仿佛是为了教坊而生的,在琵琶和古琴方面有着特别的悟性,十几岁时就已经是技艺出众的一代名手了。
在当时,达官贵人在宴会酒席上只要聊到乐曲声乐风花雪月,必然论及阿南的撩人美貌和典雅琴声。
对于在风月场上玩惯了的老手来说,阿南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谜。她的双唇仿佛是大漠中荒弃的孤城,整天紧闭,除了弹琴唱歌的时候都是失语一般的静默,面色就像夜晚宁静的阳江水、不起一点波澜,而且她常年都穿着黑白两色的衣裙,就像一只独立于世外的仙鹤,并不应该落入风尘之中。
阿南如今已经青春不再,身边也少了追花逐柳的狂蜂浪蝶,更多的人是因为她的琴声而聚集到她每日会例行演奏的漪兰厅中,听上一段《春江花夜》或是《平湖秋月》,与暧昧无关、与色相无关,享受着超越了单纯肉欲的高山流水。
这一日当她演奏完毕后,有龟奴递上了红笺,尽管阿南已经徐娘半老,但各式各样的邀约从来就没有断过,座下的宾客们以为会看到阿南又一次的不屑一顾,但是这一次,阿南看完红笺上所写的内容后,却露出了微微一笑,而后令人惊讶的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曲子《子衿》,原本忧伤的调子,阿南是笑着弹奏完的,有好奇心浓重的客人开始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会令看上去清心寡欲的阿南乱了心弦。
更令宾客们诧异的是,散场之前有龟奴宣布,明日的表演取消了。
“十年了,阿南居然也有旷工的一天。”
“莫不是她的老情人终于回来看她了?”
“在下还真想见上一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阿南倾心?”
但也许,与阿南有约的,其实并不是个男人。
翌日黄昏,阿南穿了件青绿色的长衫褙子一条湖蓝色百褶裙、裹着披风,一番寻常妇人的打扮,早早地就站在了阳江边的唐桥下,等着约定的时间到来。
那个披着紫色披风的身影出现时,阿南主动开口:“夫人,你来了。”
一品大员的正室夫人与地方教坊的琵琶教习,这两个身份地位云泥之别的女人站在夕照的江水边,礼貌地问候着对方。
“最近还好吗?”。
卢氏对着江水叹息:“身体已经不行了啊,所以今年有机会,再回来看一眼。”
阿南的话音比她的琴声还要动听:“怎么这么悲观,你这么好的人,一定能长命百岁。”
“人老了,真的是不服都不行。”
阿南犹豫了一下:“你女儿呢,这么多年也该长大了吧。”
卢婉仪微笑:“你啊,想问什么就大大方方地问嘛——我们的女儿,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
两个女人在相视间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