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传来新燕的欢快叫声,走近了,可以看到一个浅褐色的燕巢中,一只小小的雏燕正探头探脑的钻出来,扑扇几下翅膀,试探着卖出了奔向蓝天的第一步。
木窗未关,一枝红杏优美的被窗框剪切成一幅完美的图景。越川俯卧在榻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正偏着头专心的看着窗外。那只小小的春燕在他的目光中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背上传来疼痛,他皱眉嘶了一声。
莫轻寒终于替他上完自己新配的伤药,细心包扎完毕,直起身子来,轻轻喘了口气。
越川动了动,觉得背上的伤口处只有凉凉的舒适的感觉。他的腰身在宽大床榻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纤细,若不是那满身的可怖伤痕,此刻俯卧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娇弱的美人。他赤果着上身,站起来,莫轻寒见状赶紧背转身去。
越川不以为然的瘪瘪嘴,从架上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一边系着衣带一边道:“每次都这么君子,你累是不累?”
莫轻寒尴尬道:“不管怎么,好歹你也是个女子。”
越川哈哈大笑,转到他面前,抱起手臂睨他,表情里全是嘲讽。
宽大的白袍下清瘦的身躯窈窈窕窕,说是男子的确不像,但若说是女子,却又似乎少了点什么……
目光顺着越川微微敞开的领口滑下去,隐约可见胸前两块浅褐色的伤疤,一左一右,甚是对称。
是了。被人残忍切掉ru房的女人,究竟还能算得上是个女人么?
莫轻寒眼睛里沉痛闪过,他伸出手去,轻轻把越川拥在怀里。
这一刻的温暖足以融化人心。越川闭上酸涩的眼睛,双手把自己环抱的更紧,越来越紧,好像在竭力挽留什么东西,然而那东西执意想要溜走,不管她怎么努力,仍旧毫不留情的挣月兑了她,自由的去了。她的手臂颓然松开,无力的垂在身侧。
多亏她本就死过一次,且那一次已经让她经历了人生中的最绝望,否则她没把握还能有勇气活下去,面对这些接踵而至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脸上猝然出现的坚毅神情叫人瞋目------活,这是上天的再次恩惠,再没什么能叫她放弃按照自己的意愿潇洒地活。困苦不会,这区区的畸形身躯更是不能!
莫轻寒的怀抱一如他的名字,轻轻冷冷,不太紧密,也不是十分疏远,但却叫越川想起21世纪的父亲。那个表情严厉的老头儿十分偶尔的也会拥抱她,往往只是短短几秒,是那么叫人怀念。
拥抱总是软弱的温床,那软弱对越川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她开他。
莫轻寒缓缓松手,长久不语,只是转身从桌上放着的匣子里拿出一件物事。他把那物事递给越川,后者收拾好情绪,接过来,抖开一看,是一张崭新的人皮面具。
她抿了抿嘴唇道:“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改良品?”
莫轻寒点点头:“制作的时候加了些东西,会让你带着舒服些。维持的时间也更长。”
越川抬手,在耳后模了模,轻轻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来,并随手将之丢在了桌上。
面具下的脸孔有些泛白。一道细长的疤痕突兀的盘踞在她的左脸,彻底毁了她的容貌。然而忽略那条伤疤,她的五官竟然是惊人的美丽,依稀可见曾经悠然第一美人的风采。
她略微收拾便戴上了新的面具,遮住了那张曾经可以倾城而如今只能吓人的脸,换上了一张极致平凡的面孔。对镜自照,颇觉满意。
莫轻寒突然扶着桌子狠狠的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越川长眉深皱,迅速给他倒了杯热茶,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之顺气,一边不由分说扯过他的手腕细细把起脉来。后者咳到无力,跌坐在椅上,大口喘着气。下意识的就要抽回手。
“不许动!”越川感知到脉动不极不寻常,低声喝道。
莫轻寒愣怔,正欲接话,又是一阵咳嗽袭来。他痛苦的深按着胸口,佝偻着腰,一张清俊的脸异样的红。突然,噗的一声,他难以克制的吐出一口暗红的血。
越川的心好像被尖利的指甲狠狠刮过,然后又被捏的死紧死紧,又被重重的砸在一片冰雪之上,叫她除了窒息之外,感到仿佛曝尸荒野般的彻骨的寒凉。
她跌坐在一旁,指尖轻微颤抖。
莫轻寒的咳嗽渐渐缓和。他随意用衣袖擦干嘴边血渍,偏头望着她,只有苦笑。
越川眼神有些空洞:“你得了什么病?”她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声音低沉的近乎嘶吼,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却总不甘心就这么说出口。万一呢,她自己医术只是一般,万一是她判断错了呢?
非要听他亲口说出来不可。
莫轻寒仍旧苦笑:“肺痨,药石无灵。你何苦问,徒增烦恼而已。”
果然,肺痨。
这种在现代治起来也颇为复杂的顽症,怎么会把手伸向这个悬壶苍生的老好人呢?
越川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几乎是逃离般冲了出去。
“越川先生,越川先生?”
奉命前来通报的小太监颇觉疑惑,这大中午的,越川先生对着这池子绿水看什么呢?难道是在打坐练功?
小太监叫了两声,对方丝毫没有反映。他丈二和尚一般在一边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耐不住了,大着胆子上前轻轻拍了拍越川的肩膀:“先生?”
越川条件反射的闪电般扣住小太监的手腕,迅速起身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小太监顿时狼狈的摔倒在地,哎唷哎唷叫个不停。
他终于回过神来。
看清痛的满地打滚的不过是个小太监,他略微舒了口气,抱歉的上前,蹲下来:“你没事吧?”
小太监看他伸手,不由得就是一声大叫,尖利的嗓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越川颇感抱歉:“对不住,我当你是要偷袭我,出手重了些。让我看看你的肩膀?”
小太监委屈极了,抽抽噎噎的爬了起来。越川赶紧上前,细瘦的手轻轻捏拿了片刻,原来对方肩膀被他甩月兑臼了。
“你是哪个宫的?来我这儿做什么?”越川看似漫不经心的道。
小太监还在抽抽噎噎:“小的是太子府的,太子殿下着小的------啊!!”
咔嚓一声骨头复位。小太监措手不及,痛的脸上冷汗淋淋,一个劲儿的颤抖。
越川对着他就作揖,惊的对方一下子退后老远,看上去害怕非常。
“对不住了公公。”他眼睛微微眯起,“可否告知太子传在下何事?”
小太监抽噎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晶晶亮亮:“唔……太子殿下着小的前来知会先生您,说即日起您被调做殿下的贴身护卫。殿下叫您收拾停当便去见他……”
越川长眉深皱,心情烦躁不堪。他随手掏了块玉佩递给小太监算是打赏,心不在焉地道:“有劳公公,公公请回去复命吧。”
那玉是上好的和田羊脂,配上女乃白色的蚕丝络子,端的是名贵非常,似乎是做哪位皇子护卫时对方赏的,他也记不太清了。
越川先生出手大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小太监却不接玉佩,甚至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吸吸鼻子,抖着肩膀行礼就要告退。
“等等!”越川叫道,他伸出去的手还撂在半空中,心思忽然一闪,就有了问这孩子名字的冲动,“敢问公公如何称呼?”
小太监半低下头,眼神是奴才是眼神,小心恭谨,偏巧又还多了写旁的奴才没有的表情,一时之间越川也不能分辨到底是什么。只听他小声道:“小的姓黄,叫黄豆。先生叫我小豆子就行啦!”
越川点头,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小豆子捂着肩膀慢慢消失在假山流水之间,直到确定越川再看不见他,他才放心的小步欢快的跑了起来,脸上,是蓦然出现的快乐表情。也不知他在兴奋什么。
与此同时,一张暗紫色的文函被悄然送到了小国公莫尔玉的闺房之中。
素白纤细的手从帐后探出来,帐外恭敬侍立的大丫鬟双飞见了,赶紧奉上那文函,垂首安静的站在一边,等候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的吩咐。
帐后一声冷哼,不屑意味十足。
莫尔玉从榻上起身,出的帐来,芙蓉面杨柳腰,正是前些日子也出现在红泥坊的神秘女子。一件水红色长袍松松垮垮的挂在她的身上,发丝微乱,显示这位帝都声名赫赫的小国公刚刚被人搅了一场惬意的午后小眠。
随手把那文函丢进熏香炉里,那暗紫色烫金纹龙的精致文函不多时便烧成灰烬,她抬手将几缕乱发抚到耳后,姿态妩媚非常:“帝都的公子哥们胆子越发大起来了,歪脑筋竟动到了我的人头上。”
双飞闻言,马上道:“送信的公公还在外院等着,主子可有吩咐?”
莫尔玉揽镜自照,慵懒的打了个呵欠,一双如丝媚眼顿时晶晶亮亮,她扶了扶有些松散的发髻,懒洋洋道:“你去告诉太子的人,就说全凭殿下做主,尔玉不敢干涉。”
双飞心里疑疑惑惑,明明对太子十分不屑的主子,怎么又要听从他的吩咐?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半分的疑问,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莫尔玉一人。她对着虚空柔声道:“进来吧,铁火。”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人影从窗外一闪而入。来者恭谨的单膝跪地,头埋的很低,双手奉上了一封密函。
莫尔玉接过,打开,迅速的扫完,便将之焚毁。她眉头微颦,素手撑着螓首,苦苦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消息是否可靠?”
“回主子,有三殿下的私印,应当可靠。”
莫尔玉沉吟道:“倘若三殿下进展不顺,太子又计划成功,对我方形式就太不利了……”她不无嘲讽的冷笑,眼中寒芒闪过,“太子虽然纨绔,但并非傻瓜。一旦他荣登大宝,我们再想扳回局势,可就难了。”
铁火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位年仅十八却早已担起重任的女主子,道:“主子的意思是?”
“哼。”莫尔玉冷笑,“老妖婆至今不肯把镇国铁骑交给我,实在是叫我捉襟见肘。但她若以为这样就能整垮我,恐怕是太天真了!铁火,传我的密令,九夷各部掌事于明日子时前来见我,另外,替我邀约张府小公子,就说尔玉欲与其商议今年布匹订购事宜,时间嘛,就在今晚。”
“属下得令。”
莫尔玉走到书桌前,揽起红袖,执墨缓缓研磨,几缕长发扫过脸颊垂在眼侧,遮挡住她的目光,叫她看上去更加神秘迷人。她拿起一只极品狼毫,饱蘸墨水,沉吟思索片刻,素手随意挥洒,桃色烫金的拜帖上不多时便染满了娟秀清丽的字意:
“日朗风清,沙静水绿。窃择此良日,欲唐突登门,邀君共酌,不知其可也?”
莫尔玉侯墨痕干透,将拜帖交给铁火,后者小心收好。
铁火拱手行礼道:“主子若无其他吩咐,属下这就去了。”
“慢着。”莫尔玉道,“质子李宵近日可有动作?”
“和往常一样,终日寻花问柳,醉心词赋音律,并无异动。”
“知道了。你去吧。”
铁火应是,转眼便消失在房间内。
莫尔玉在安静的室内闭眼坐了许久,突然睁开双眼,其中精光流转,狡黠的叫人不能逼视。
“来人。”
仆从鱼贯而入,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整理完毕,对镜淡笑,道:“备车,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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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字了,没有观众。
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