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木兰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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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有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稚女敕的童声贯穿了沉沉的大殿,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沿着长长的玉阶蹦跳地走来。他朝天辫上扎着红头绳,两颗珠子随着他的脚步在空中上下跃动,惊破了静静悬浮着的炉烟。

大殿中站满了文武百官,却全都寂静无声。

玉阶的另一头,宝座上端坐的君王露出了一丝笑容,招手让小男孩过来。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只独眼闪着精光,表情极为凶悍。虽然他极力想表现得温和一些,却仍让小男孩不敢靠近。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害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你。”

这句话本是为了安抚小男孩的,但关于他的传闻,却让小男孩更加畏惧,蜷缩着不敢靠近。王站起来,走到小男孩身边,拉着他的手:“你知道你唱的是什么意思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

王:“歌谣里说,东海有条鱼,要化身为龙,成王成公。他住在哪里呢?住在洛门的东边。”

他弯来,笑着问小男孩:“你知道什么是王吗?”。

小男孩又摇了摇头。

他的表情突转凶悍:“就是我!”

“洛门东的‘鱼’,要篡我的位,要成为我!”

“我是谁?”

“我是大秦皇帝,苻生!”

他仰天发出一阵狂笑。

“可是,这条‘鱼’,究竟是谁呢?”

大殿上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苻生独目中目光凌厉,扫过群臣,一个又一个地看着他们的表情。

“广宁公。”

一位老臣急忙出列,匍匐跪倒在地。

“你是不是姓鱼?”

老臣名叫鱼遵,闻言大吃一惊,不敢说话。

“你是不是住在洛门东面?”

鱼遵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老臣受先帝顾命之恩,辅佐圣上,绝不敢有二心!望圣上明察!”

苻生:“朕相信你。但朕不放心啊。朕自从听过这个歌谣后,就整天睡不着觉,一睡觉就做噩梦,梦见一条大鱼追着要吃朕!广宁公,你想不想朕睡好觉?”

鱼遵叩头:“臣万死不辞。”

苻生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万死是不必了。要让朕睡好觉,有一个办法。广宁公,你是个忠臣,朕想,你一定愿意替朕分忧,所以,朕就自作主张,执行了这个办法。”

他挥了挥衣袖,殿外的武士手持长戈,押着一群人走了进来。鱼遵看了一眼,吓得脸色惨变。那群人被推攘着,在殿上跪了一地。

苻生:“广宁公,你有福气了,居然有七子十孙。好大一家人啊,今日在朕这里团聚,让朕很是羡慕。朕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们鱼家全死了,朕就不用再担心被大鱼吃了。为了朕,你是不是愿意小小地牺牲一下呢?”

鱼遵厉声说:“陛下!陛下!您不能为了几句歌谣就杀我满门啊!”

苻生:“你刚才还说万死不辞,现在,朕不过是让你十八死,你就叫屈?这是欺君之罪!来人,推出去斩了!”

殿上的武士们推押着鱼家十八口人,向殿外走去。鱼遵满脸悲愤:“陛下,你为几句歌谣就杀大臣,你是个昏君!暴君!”

殿上众臣全都跪倒:“请皇上三思!”

苻生是殿上唯一站着的人。他歪着头,微眯着眼,手指轻轻扣打着紧抓住的小男孩的手心,目露微笑。小男孩被这变故吓得惊了,呆呆地看着他,满脸惶恐。

“一……”

“二……”

“三……”

他睁开眼睛:“朕从善如流,已经三思了。”

“可朕还是要杀他。”

惨叫声随即响起,连成一片,让殿中群臣面如土色。惨叫声响得快,熄灭的也快,很快,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苻生显得很高兴,他俯身下来,对着小男孩说:“现在,东海已经没有鱼了哦,你这首歌谣,可没法再唱了!”

他直起身:“朕今日消灭了社稷之隐患,实在是大喜事啊。来人,摆酒!”

一群群宫娥们走上殿来,陈设座椅,送上美酒佳肴,在大殿上摆上一桌桌酒席。明灯高悬,另一队宫娥曳着长袖,在殿中间袅袅起舞。宫廷乐师们奏起了靡靡之音,方才还一片肃杀之景,于今却是歌舞升平之容。

苻生席地而坐,抓过一只大杯来一口饮尽,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他显得很高兴快意,但目睹同僚惨死的群臣们却战战兢兢,没人有饮酒的心情。

苻生:“干!”

又饮了一大杯。他的酒量极大,越喝神情便越高昂。频频举杯祝酒。但群臣眼见鱼遵满门抄斩,都有兔死狐悲之感,哪里还有心情饮酒?有位大臣名叫辛牢,平日与广宁公颇为交好,此时将酒杯放在唇边,面色惨然,似乎喝不下去。

苻生看在眼里,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他一把抓过旁边陈列的弓箭,“唰”的一声,一箭正中辛牢的胸口。辛牢凄声惨叫,抓住箭羽想要拔/出来,但箭头入肉很深,轻轻一碰就带起一股鲜血,染得满桌子都是。其余大臣大吃一惊,刚想上来扶他,就听苻生一声暴喝:

“朕让你们喝酒,你们居然敢不喝!欺君之罪!”

“谁还敢不喝!”

其余的大臣大惊失色,急忙抓起杯子狂饮。有的人喝的太急,酒汁顺着脖子流了下来,把朝服染得满是污秽。有两位大臣都着急倒酒,酒壶落在地上,两人去抢的时候,身子撞在酒案上,咕噜噜滚倒在地。又有位大臣本不善饮酒,猛灌了几杯后,酒气上冲,哇的一口,全吐在旁边人的身上。

苻生哈哈大笑,指着几位大臣的窘相,与身边的几个佞臣狂笑不绝。

夜色,渐渐深了,笼罩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夜宴在持续着,彻夜狂欢。苻生,就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座宫殿,无论多么光明的灯都无法照透。这些簪缨冠玉的衮衮诸公们,竭力奉迎的,不是如锦的前途,而仅仅是生存。

整整两个时辰后,苻生才喝得大醉,被宫娥扶回了内宫休息。醉梦中,他冷笑着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个人住在洛门东边,就是苻坚这小子啊。明天,把他也杀了!”

沉沉的鼾声随即响起。这位暴虐的君主,在杀了他认为要叛变的“大鱼”广宁公鱼遵之后,终于能安睡了。禁宫的夜色是那么安宁,没有人发现,一位小宫娥悄悄从后门走了出去。

她惊慌地跑进了一座大宅邸。

那座宅邸,也在洛门东面,宅邸的主人,正是苻生临睡前念叨的人,他的堂弟——东海王苻坚。

东海王听完宫娥的话,沉吟不语。

宫娥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东海王还是一位年未及弱冠的少年,但名声已传遍了整个秦国。他是苻生的堂弟,年少英俊、武艺高强,性格却与符生迥异。传闻中的他一向礼贤下士,宽宏待人,从不滥/杀/无/辜,因而深受国民的爱戴。她很希望能救他一命。被昏君苻生残杀的人实在太多了,在她的想像里,皇帝是坏人,东海王是好人,她就应该救好人。

但东海王闭目思量,迟迟不肯说话。

过了很久,一位年轻的门客走了进来,跪下:“王爷,您召景略来何事?”

东海王缓缓睁开双目:“我欲替天下杀暴君苻生,你有什么建议?”

王景略肃然,良久,缓缓说出四个字:

“顺天应命。”

东海王沉默着,似乎在咀嚼着王景略这句话的意思。

“何为天命?”

王景略没有回答,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卷轴,在东海王面前展开。卷轴上,写着一段话,正是那首歌谣。

“东海有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他的手指,在这首歌谣上一一划过,只是,在几个字上,略微停顿。

东海,洛门。

这首谶歌,传说是上天旨意,预示着谁才是天命所归的秦国君王。苻生就是因为顾命大臣鱼遵符合了里面的三个字“鱼”“洛门”,才杀了他。

东海,洛门。

东海王,洛门东。

东海王双目中猛然闪过一阵光芒。他霍然明白了王景略所说的天命。天命,指的就是他。

他,东海王苻坚,将会从洛门东鱼化为龙,执掌天下。

慢慢地,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本来犹豫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一旁侍立的宫娥,猛然感到一阵威严自玉阶而降,浸布她全身。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颤栗着,不敢抬头仰望。玉阶之上,站立的,不再是那个温和宽宏的东海王,而是,万民之皇。

五更时分,天凉如水。

一声又一声夜漏敲打着长天,除此之外,偌大的禁宫悄无人声。

所有变故,全都被深沉的夜色掩埋住,不为人觉察。

苻生的鼾声仍然震天响,他的嘴角仍然挂着笑容,沉浸在大秦皇帝随意杀人的快意中。突然,一阵明亮的灯光晃进了他的眼睛。苻生大怒:“谁敢无礼?”

他睁开眼,只见几个宫娥聚在他身边,满脸惊慌:“皇上,有贼人冲进来了!”

苻生:“贼人?贼人在哪里?快让他们跪拜大秦皇帝!”

门外传来一阵哄笑声:“什么皇帝?我们就是来杀皇帝的。”

苻生听到一个“杀”字,全身一凛,立即清醒了些。宿醉朦胧,他的身体仍然有些迟钝,于是一声大喝,从床上跳了下来。几个武士蹿进了房,苻生冷笑一声,探手一把,将领头的那个人抓住,随手一抡,扔了出去。那人完全不能抵挡,跟后面的人摔在了一起。苻生随手抓过旁边一根铜烛台,跳出门外。

“当年我在万军之中,杀将夺旗,勇冠三军。凭你们几个贼人,也敢杀我?”

他轻轻一舞,铜烛台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声,被他舞出一团黄光,将身子笼罩住。

苻生一声大喝:“我乃大秦皇帝,首级在此,谁敢来取?”

禁宫之中一片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无数武士将这个房间围了起来。但大家见苻生如此勇武,都不敢上前。

苻生哈哈狂笑,突然,就听一人冷冷说:“你不是大秦皇帝。”

苻生讶然抬头,烛光映照中,一人身穿黄袍,负手站在玉带桥上。那人虽然年少,但举手投足之间,隐然已有王者之气。一双眸子深沉如夜,不现丝毫怒意,已是凛然生威。他静静地看着苻生,全然不将苻生的武勇放在眼中。

恍惚中,苻生有了一丝错觉,那身象征皇权的黄袍,仿佛已换了主人——它在那少年身上是那么贴合,而自己身上穿着这件,倒仿佛是僭越了一般。

这种感觉让他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我不是大秦皇帝,谁是大秦皇帝?”

东海王静静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字。

“我。”

苻生一怔,跟着狂笑起来。“你有何德何能,敢称大秦皇帝?”

东海王:“我受天命。”

他的眸子缓缓抬起,仿佛夜空中的星辰,深邃辽远,不含一点渣滓。苻生却从中看到了威严——足以让自己屈膝的威严。

缓缓地,无数甲兵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其中有东海王的近卫兵,也有苻生的御林军。他们的武器都握在手上,却没有作战的姿势,而只是用柄轻轻敲击着地面。伴随着敲击声,他们喃喃地唱着同一首歌。

“东海有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赫然是那首被称为谶语的童谣。

他们一面唱着、敲着,一面跪了下去。跪拜的方向,却不是苻生,而是站在桥头的东海王。

苻生猛然醒悟,大喊:“原来……原来童谣所说的人,是你!”

东海王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诵念声中,越来越多御林军跪了下去,向着桥头虔诚跪拜,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位弱冠少年,而是统御天下、威震四夷的帝王。

苻生心中越来越慌乱,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就再也免不了失败的命运!他的士兵已全都投降,他只能依靠自己了。符生大吼一声,举起那柄烛台,向东海王冲去。

只有杀了他,才能保住自己的皇位。

东海王笑了笑,轻轻抬手,指向前方。他指的虽然是苻生,却自有种指点山河,傲视万物的王者之仪。

“我授命于天,岂是你能杀的?杀我者,唯天而已!”

他站在桥头,一动不动。隐隐然,已与天相合,天命归身。苻生虽然大吼着向前猛冲,脚步却越来越踉跄,吼声也越来越低沉。

两人之间的间隔只有几步之遥,东海王仍然一动不动,傲然俯视着符生——那是天在俯视着地,九天之龙俯视着一只妄图悖逆天命的虫蚁。

苻生心慌意乱,东海王身上的从容气度,正在一寸寸摧毁他的信心。突然,一阵哐啷声从脚下传出。他下意识地低头,却见脚下的石桥竟轰然断裂!苻生的怒吼转为惊叫,连人带桥,栽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立即灌入了他的口鼻,苻生虽然武勇,却不会水,他慌乱地挣扎着,被水气迷蒙的目光,却看到东海王正静静站在桥头,用看待俘虏的眼神,看着他。

那正是一位君王的姿态。

那一瞬间,符生突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任由水流将他吞没。

他接受了失败的命运。

那是天命,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公元357年,东海王苻坚诛暴君苻生,即大秦国皇帝位,称“天王”。

同年,在秦、燕交界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小女孩诞生了。她出生的时候,木兰花开满了整个村庄,所以,她就有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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