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六节 内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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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家女每日上午须到尚仪局学习礼仪规矩,下午的时间则相对自由些,既可去尚功局学习针织女工,亦可入内文学馆学习诗文数算。裴媛一直嫌自己刺绣功夫不够好,打算往尚功局去,尹袭月自然是要跟着她的。杨辰存心与她们疏远,便打定了主意去内文学馆读书。

内文学馆始建于大唐太宗一朝,意在教化宫中妃嫔。神皇陛下还是才人时便常入内文学馆读书。武周王朝建立,神皇陛下感念当初学习之成,特保留了内文学馆,并迁至神都洛阳。馆内由德才兼备的宫人担任教习。这些宫人称为先生,在宫内备受尊崇,王子公主见了亦要礼让三分。有才名远播者,甚至可参议朝堂事务。其中佼佼,便是婕妤上官婉儿。

此时内文学馆女先生褚氏正缓缓在殿内踱着步子。大殿中未曾燃香,八扇窗子大开着,空气清爽宜人。今日是良家女第一次入内文学馆,褚先生便命她们以“春秋”为题,可作诗,可写赋,以试试她们的墨水如何。

黑铅镇纸压着雪白熟宣,宣纸的一角犹在穿窗而过的风中微微掀动着。楮先生在一人桌前站定,只见她臻首低垂,握笔端正,走笔游龙,长篇之赋已露端倪。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楮先生微微点头,继续看去:

“……悲乎秋风,上下清爽枫血浓;喜乎秋风,屠尽艾蒿更新生。吟呜则屈子吟歌踏浪行,叱咤则敛尽素雯见月明……”

褚先生读至此,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这群良家女中竟还有如此才华惊艳之人。她往卷头看去,只见上面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字:宋雨晴。

楮先生心下记住了这个名字,继续往前走。

前排一女子已然停了笔。众人低头疾书中,她便愈发显眼了。褚先生心下奇怪,走到那女子身后,低头一看,只见她面前的宣纸上赫然一首七言绝句:

高卧松梧酒千觞,

何妨吟啸更疏狂。

且把春秋推今古,

莫听他人论短长。

短短二十八字,大气雄浑,格调高亢。“春秋”二字在此诗中已不复四季更迭的原意,而是跳出俗套,以孔子《春秋》入题。观其字迹,飞白冠绝,颇有褚遂良遗风,更烘托得诗作大气卓然,气冲霄汉。楮先生心下震撼,不禁月兑口而出:“好。”

“谢先生。”

面前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上白下红的窄袖宫装,发梳双鬟髻,露出宽阔的额头,更显得眉目舒展,清雅俊秀。女子面容沉静,既无惶恐,亦不见欣喜,似乎对他人的称赞习以为常,自可泰然处之。

见诗已奇,见人便更加惊讶。褚先生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低眉说道:“奴杨辰,并州司马之女。”

褚先生曾参与改编《氏族志》,因而对氏族后裔居地非常熟悉。并州司马……竟又是一个弘农杨氏后裔。褚先生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道:“坐吧。”

杨辰低身落座。楮先生负手,继续往前走去。

申时前后,去往尚功局和内文学馆的良家女们陆续回到了清凉殿。裴媛和尹袭月回来得早些。杨辰一进门,尹袭月便拉着她的手给她看自己今天绣的花样。

纯白缎子上绣着浅粉荷花,针脚工整,彩丝密密匝匝。杨辰细细看了,叹道:“尹姐姐好巧手,这荷花竟跟真的一样,露水都看得到。”

尹袭月笑道:“我也不会别的什么。杨姐姐若是喜欢,便送给你了。”

裴媛坐在桌前喝水,问道:“杨妹妹今天怎样?内文学馆如何?”

杨辰淡淡一笑,道:“不过是读读书写写字罢了。”

“那多无趣,”尹袭月拉着她的手,说道,“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尚功局吧,还有好多好看的花样呢。”

杨辰看看她,又看看坐在桌边望着自己的裴媛,说道:“我今日刚去一次,明日若是就不去了,显得也不好。等过几日,我再和你们一起罢。”

尹袭月看看裴媛,后者微笑道:“也好。”

话虽这么说,杨辰仍旧日日去内文学馆。那日的诗文褚先生并未再做点评,而是直接开讲长孙皇后的《女则》。这书杨辰在闺中就已经读过了,可家里的先生没有褚先生讲得好。再听一遍,亦颇有所得。

一入五月,整个太初宫都热闹起来,各个宫室都忙着去太仓领份例的胡蒜、艾草,为五月初五的端阳节做准备。宫女们闲来无事便会坐在树荫底下盘起五色彩丝,春景融融,映着时而传来的阵阵欢笑。

太初宫虽然热闹,可清凉殿内却是一片沉寂。采选大典在即,人人都仿佛憋了一口气,要在这最后关头下苦功。

众人为采选而忙碌,杨辰反而闲了下来,便从内文学馆的书库内找些破损的旧书重新抄录,以打发时光。裴媛不知从哪儿请了位老宫人,每日夕时后专门指导她和尹袭月的礼仪,想是也花了不少钱的。因着杨辰总不和她们一同出入,两下渐渐多了隔阂。

“想是她攀上了别的什么人,早有把握雀屏中选了吧。”一次窗根底下,杨辰听裴媛这么跟尹袭月说道。

非友即敌,这便是后/宫。杨辰心下不禁慨叹,叹她们尚未进入宫墙,就已经将自己的心关入了囚笼之内。

如此,杨辰便尽量减少在清凉殿的时间,好躲开那些闲话。除了每日必去的尚仪局礼仪教习,其他的时间她便都待在内文学馆读书,晚上回来抄录古籍。橙黄的烛光撒在纯白的宣纸上,墨迹氤氲间只见时光流转,岁月静好。

五月的阳光绚烂,照得人睁不开眼。杨辰独自走在去往内文学馆的路上。她一袭上白下红的窄袖宫装,热烈的阳光照得胸前雪白的肌肤泛出玫瑰红。她双手捧着书箱,箱内是新抄录的汉本《道德经》。她迎着阳光向前走,身上暖洋洋的。

忽然前方传来达达的马蹄声,大道尽头一人一马飞速驰来。杨辰一惊,已然躲闪不及,马上的人也看到了她,猛然勒马。

骏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马蹄踢翻了书箱,掀得杨辰向后倒去。那书箱飞到半空中,盖子翻开,恰好一阵暖风吹过,几百张写满字

的纯白宣纸仿若片片羽毛,又如冬日雪花,漫天飞舞。

马上的人匆忙跳下马背,伸出双臂扶住她。一瞬间男子热烈如阳光般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灼烫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小娘子,没事吧?”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然而那一双深黑色的瞳仁却深深印在了她的心上。

她有些微的晕眩,心如鹿撞,眼前只剩下白花花的日光。他扶着她的手臂站起身,最后一片宣纸在他们之间飞舞而落,如同一块帷幕,自此拉开。

眼前的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浓眉凤目,鼻梁挺拔,双唇如覆膏般发着淡淡的光泽。他望着她,目光关切,道:“没伤着吧?”

他的声音似是蓝田的暖玉,温润好听。

听他这么一说,杨辰方才觉得手掌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只见掌上已经蹭掉了一大块皮,鲜血正渗出来。疼痛感席卷着神经,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轻轻覆在她掌上,白绢鲜血点点,如同雪中的绚烂梅花。只听那人说道:“是我莽撞了。”

春日衣衫本就单薄,隔着两层丝麻,男子的体温透过来,灼灼烫人肌肤。红晕便在不经意间爬上了她的脸颊。杨辰往后退了一步,抽了抽鼻子,细声说道:“一点小伤,不碍得。”话一出口她却又后悔了,担心里面嗔怪的语气太重,让他误会。

男子微微挑眉,这小娘子痛得都哭鼻子了,嘴上却毫不示弱,真是要强。

杨辰心里乱作一团,干脆什么都不说,低身去拾散落了一地的纸页。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那男子讪讪立了一会儿,想走又觉得不妥,只得低身帮她拾捡。

厚厚的纸页重新归于书箱中,男子将最后一沓手稿放入箱内,说道:“这字是你写的?”

他身材高大,背对着日光站在那儿,杨辰整个人都笼罩在他身前的阴影中。男子的气息压下来。她低眉,点了点头。

“你在抄写《道德经》?”他问。

杨辰说道:“我只是不忍见书册破旧,故而重新抄录。先贤哲理,后人即使不能尽明,也该承担起传承的责任。”

这女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实在是,酷似某人。

他蹙眉,问道:“敢问小娘子贵姓芳名?”

杨辰一怔,抬眸看他,却正撞上他如墨玉般的眼眸,心中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细声说道:“奴,杨辰。”

“杨尘,灼灼杨花落如尘。好名字。”他笑,翻身上马,道,“我是临淄郡王李隆基。你很有趣。我改日再找你说话。”

他说完,打马一鞭,消失在夹道尽头。

他听错了。杨辰,不是红尘的尘,而是星辰的辰。只因她出生那夜天降异象,彗星袭月,父亲查阅古书,决定以辰名之,希望能震住

她命里的孤煞。

可是她却无意去纠正他。那一句诗从他口中念出,仿佛五月微风,带着醺人的暖意。

杨辰捧着书箱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灼灼杨花落如尘。

尘,也是极好的。

太初宫一忙,内文学馆就静了下来。平日里来此读书的嫔妃女官本就不多,如今竟更加冷清了。杨辰捧着书箱,沿着木制长廊缓缓往书库走去。长廊上开着一溜窄窗,投射而入的阳光便被分割成大块的矩形,一路走来忽明忽暗,斑驳迷人。

书库在长廊尽头,镂花木门后,一排一排的书架直达屋顶,架上塞满了黄页旧书。她轻敛罗裙,缓步走入藏书室中。房间很大,架子里的书册密密麻麻。这些书平日少有人读,大多纸页发黄,边缘已如落叶般碎裂,轻轻一碰就掉下细细碎碎的颗粒来。一束阳光通过天窗射进来,漫漫尘埃在阳光中飞舞。杨辰捧着书箱行走在书架间狭窄的通道内,走到存放《道德经》的书架前,刚刚将书箱放到书架上,就听见一声细碎的声响。

“谁在那儿?”杨辰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架间迅速回荡开。

裙裾曳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书架尽头,一个韶龄女子静静而立,她手中夹着书册,面容沉静,正静静望着杨辰。

这个女子她见过。宋雨晴,大学士宋之问之女。她为人孤傲,平素甚少同人说话,待选的良家女中也没有人与她要好。没想到今日竟在这儿遇见她。

“你怎么在这儿?”杨辰问。

宋雨晴淡淡道:“你不也是么。”

杨辰一笑,说道:“我以为人人都在准备采选大典。”

宋雨晴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杨辰知道她一向这个脾气,也就不以为忤,打开书箱收拾书稿。不小心碰到受伤的手掌,她忍不住“哎呀”一声。

“你怎么了?”宋雨晴站在书架尽头望着她。

杨辰以为她走了,真真吓了一跳,说道:“没什么,方才来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没事的。”

杨辰以为她会走,没想到宋雨晴竟沿着窄道走到她身边。宋雨晴拿过她的手掌,将白帕子解开,低头端详了一会儿,说道:“只是伤了皮肉,你这两天小心,不要碰水就好了。”

见她如此,倒让杨辰心头一暖:“谢谢。”

宋雨晴仍是淡淡的,一眼看到书箱,问道:“这是什么?”

杨辰说道:“我见有些书太旧了,就动手抄录了些。”

宋雨晴取出手稿细看,眉头微微一蹙,问道:“这字是你写的?”

“字迹丑陋,见笑了。”杨辰道。

宋雨晴抬起头,澄澈的眸子盯着她,说道:“你的字很好,一看便知是下过苦功的。你自己想必也清楚,何故妄自菲薄?没想到你也与常人一样,喜欢这些虚伪言辞。真是可惜了这一手好字。”

她说完,将手稿放下,转身离去。

杨辰一怔,回味她所说的话,心下却是慨叹。这宋雨晴,真是特立独行之人。

杨辰低头继续收拾书箱。正门口,一个身影缓缓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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