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九节 太子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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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到神都洛阳之后,韦良娣的烦心事就一直没断过。头一件就是这封号问题。她是李显的正妻,陪着他在房州湿地苦熬了十四年,本以为李显当了太子,自己终于熬出头了,没想到神皇陛下一道圣旨,只给她封了个三品的良娣,太子妃位却是空缺。起先她也不在意,想着只要李显当了太子,正宫主位迟早是自己的。可谁成想又来了一场东宫采选,那么多的妙龄女子聚集在清凉殿,个个摩拳擦掌想着爬到自己头上,想想就来气。

步辇行走在宫城夹道之内。朱红色帷幔后,韦良娣正以手撑头,闭目假寐。她刚刚从公主府回来,太平见了她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模不准到底在想什么。早听人说太平公主一心支持李旦为太子,看来所言非虚。想到这儿,韦良娣不禁微微一笑,眼下竟是自己胜了那一向呼风唤雨的太平公主一筹,真是痛快。

忽然步辇一斜,韦良娣一个不稳险些跌下去。她稳住身形,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晨霜小步走上前,低头说道:“回良娣,宫墙内飞出一支短箭,打中了辇夫。”

宫女将短箭逢上。韦良娣接过一看,短箭不过一掌多长,头上是削得尖尖的竹签。这是宫人们射粉团用的短箭。每逢端午,宫人们便把糯米团子切成小块,沾上粉,轮番拿这种箭去射,射中者得食。此时欢声笑语正越过宫墙传来。

韦良娣问道:“这是哪个宫室?”

晨霜低头答:“回良娣,是清凉殿。”

清凉殿?韦良娣面色一沉,道:“走,进去看看。”

清凉殿后院内,五六个待选的良家女正玩乐一处,一人张弓搭箭刚要射粉团,就听太监尖细的声音通报:“韦良娣到。”

听到这一声通报,众良家女纷纷从房内走出来,一群人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殿大门一开,宫娥鱼贯而出,分列两侧,簇拥着一中年美妇缓步而来。

韦良娣一袭紫红鱼牙绸敞胸曳地襦裙,上穿月白薄纱广袖衫,臂上紫红色披帛垂坠,掩在层层襦裙中。她头梳高髻,三凤金钗在日光下闪着灼灼光彩。良家女们哪见过如此排场,心想这盛装华服的夫人必是韦良娣,纷纷跪拜道:“拜见良娣。”

韦氏脸上挂着微笑,语气轻快如春风,道:“都起来吧。”

后院东西厢是良家女们的居所。裴媛和尹袭月正躲在矮窗之后,静静望着外面。

“裴姐姐,我们要出去吗?”。尹袭月问道。

“看看再说。”裴媛低声说。

“可是,见了品级高的宫妃不参拜……”尹袭月小声说着。

“你懂什么?采选大典在即,韦良娣这次没准儿就是来立威的。现在出去,撞到枪口上怎么办?”裴媛道。

尹袭月咬唇,不敢言语。

院中,已有宫人为韦良娣取来了软垫。她散群而坐,笑道:“我今日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各位。刚才在路上拾了个小物件,是哪位妹妹的呀?”

竹签短箭拿在她手中。众良家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一个身量矮小的女子上前一步,低声道:“回良娣,是奴的。冲撞了良娣,请良娣见谅。”

韦氏看着她,扬声一笑,道:“尚仪局真是没白教你们规矩。来来,都来坐。”

众宫人行礼,在她面前坐下。韦良娣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一张张因为年轻而灿烂的脸,心中愈发阴寒,脸上却仍带着笑意,说道:“妹妹们入宫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抽出空过来看看。这采选大典就要到了,大家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众人见她如此言笑随和善,心里都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韦良娣也不是不好相处的人,日后进了东宫,日子应该会好过些。

“回良娣,奴深知东宫妃嫔责任之重大,故而日日勤勉,不敢荒怠。”

回话的女子坐在第一排,明眸皓齿,妆容整齐。谈吐间亦是不卑不亢,从容有礼。

责任?这女子的心还挺大。

韦良娣微笑着看着她,问道:“你倒说说,身为东宫嫔妃,都有什么责任?”

女子下拜,道:“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东宫嫔妃亦是妻妾,首要之务自然是繁衍后裔,为皇族延续香火。其次才是辅佐太子,使其不被声色犬马所困,不被奸佞谗言所扰,促其就学,正其视听。最后应恪守妇德,不恃宠而骄,不干预政事。如此,应可做个合格的嫔妃的。”

韦良娣看着她,忽而大笑,道:“你这何止是嫔妃,太子妃也不过如此了。”

那女子面色一凝,低头道:“奴不敢。”

韦良娣笑意顿收,侧目看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低眉,道:“回良娣,奴姓赵,单字名茹。”

韦良娣点头,道:“真是个通透的孩子,本宫喜欢。”她转向众人,说道,“各位既然被采选入宫,必是德言工容,皆有过人之处。既然进了宫,日后须更加勤勉,用心侍奉,莫让太子和本宫失望。”

“是。”众良家女低头应道。

“得了,那我就不久坐了,”韦良娣扶着宫娥的手站起身,说道,“我在东宫置酒,等着各位妹妹。”

众良家女起身,敛裙拜道:“恭送良娣。”

矮窗内,尹袭月低声说道:“这韦良娣看上去和善得很啊,也不是想象中那个样子。”

裴媛侧目说道:“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东宫大殿内,太子李显身着一袭道袍,静静在殿中打坐。殿内窗子紧闭,光线有些昏暗,冉冉檀香熏得整个大殿云雾蒸腾,仿佛身在仙境。韦良娣推门而入,倒被这烟火气呛得咳嗽起来。

“整日就知道窝在宫里。你有本事天天在这儿念经,怎么不知道出去结交些大臣,也用不着我跑到那老匹夫那儿哭诉!”

韦良娣大步走入殿中,将八扇大窗一一打开。阳光瞬间盈满了整个大殿,李显微微睁开了眼睛:“谁又惹你了?”

“谁不敢惹我?整个太初宫就我是好惹的!我好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陪着你十多年,一句话就变成妾了!还有那一群小贱人等着爬到我头上来!”韦良娣一腔怨气冲着李显的背影全部发泄出来。有的时候她真恨,自己怎么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

李显起身,灰纱道袍穿在他身上,儒雅而肃穆。他才刚刚三十多岁,鬓边竟已生出了华发,显示着那十年流放中不为人知的煎熬和苦难。他望着自己怒气正盛的妻子,缓步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扶她在殿中坐下。他将瓷杯递给她,说道:“外面天热。来,喝杯酸梅汤解解火。”

纵是有天大的怨气,对着这个男人,她也发不出来了。

韦良娣侧开头,道:“我今天去清凉殿了。”

李显放下瓷杯,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做什么?我去看看日后的太子妃啊。”韦氏冷冷说道。

李显望着她,目光中尽是疲惫:“你又何必这么说。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我为男子,便只有你这一个妻子;为太子,就只有你这一个太子妃。若是有朝一日我再次做了皇帝,也只有你一个皇后。”

韦良娣看着他,恍然又回到了那一年房州冷雨,昏暗的油灯下,他对她说出这一席话。彼时暗夜寂寂,冷雨霖铃,能温暖她的,也只有他那算不上宽阔的怀抱。

韦良娣倾身,将脸埋在他怀中。他的衣襟上犹带着淡淡的檀香味,让人心渐渐平复下来。

李显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香儿,我知道你委屈。是我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妻儿。你且再忍几年,等神皇殡天。到那时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韦良娣垂目。好歹,这个男人,是真心待自己的。

可是,武周王朝的女人,要的从来不是皇宠,而是皇权。

今日见到的这几个良家女中,美貌者不在少数,聪慧者也不乏其人。在这武周王朝,女子的年轻和美貌远没有一颗清醒而有才华的头脑更重要。年轻和美貌只是获得男人垂青的筹码,而清醒和才华,却是夺得至高权力的无上利器。

这场采选是神皇陛下的授意,太子妃空缺也是神皇陛下的刻意安排。难道,她是要借机安插自己的亲信成为太子妃,以完全控制太子?

韦良娣双手倏然握紧,将那轻纱道袍的衣袖紧紧抓在指间。不,她不能再等了。神皇陛体健朗,等她寿终正寝,不知还会出什么乱子。她已经受不了再一番的波折了。

她伏在李显怀中,双目微微眯起。好不容易回到了洛阳,她也该有所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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