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良娣来清凉殿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三天过去了，杨辰仍能听到良家女们嘁嘁喳喳的谈论声。那日她在内文学馆读书，故而未能亲眼见到韦良娣。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毕竟那个东宫和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些日子以来杨辰一直在琢磨以后的出路。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入东宫的，可若真的为奴为婢，命如蝼蚁，她亦不甘心。她在内文学馆查阅了宫中史料，权衡再三，还真让她琢磨出了一个办法。
内文学馆隶属内侍省管辖，每年六月都有定期的会试，以选拔合格的宫人入内文学馆做掌书。这些掌书没有品级，专管整理书册。内文学馆庞大的藏书数量导致掌书之人总有短缺。掌书做到一定年纪，通过考核，就能成为先生。几日以来，杨辰看着内文学馆的女先生们讲文论道，广袖挥舞中带着淡淡墨香。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也就知足了。
掌书是宫中最轻省的，每年应考的宫人自然不在少数。宫中藏龙卧虎，凭自己的资质能否考上还是未知。因此她也为自己留了条后路。宫中六局二十四司也都定期有擢选，哪怕在其中任何一司谋一个掌管文书的女史之位，也是好的。
眼下她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能够安全地在采选大典上落选了。
其实她不觉得自己就一定能中选。待选的良家女中多有出众者，家世煊赫如裴媛，学识渊博如宋雨晴，更有美艳如尹袭月，似乎再怎么选，也选不到自己头上。现在唯一令她不安的，就是自己的出身。
弘农杨氏。真没想到，最令自己和家人引以为傲的高贵血统，竟成了她眼下最大的负担。
思及此，杨辰不禁叹了口气。
“这繁花似锦，何故作叹息状？”
杨辰一惊，回过神来。
此时她正身在含光殿旁的花园中。此处是从清凉殿到内文学馆的必经之路，她每日路过，却从未进来走动。含光殿空宫已久，故而此处少有人往来。今日她正想找这么个安静的地方想心事，没想到还是撞上了人。
“我记得你，你叫……杨尘，对么？”
热烈的男子气息在正午的花园内愈发张狂。杨辰微怔，继而俯身拜道：“奴杨辰，拜见临淄郡王。”
“起来吧。”他伸手扶她，指尖掠过她的衣袖。她起身，心却不听使唤地砰砰跳着。
在家时她深居闺中，除了父亲和几位叔伯之外再没见过别的男子，幼弟允儿在她进宫时也才刚刚十岁。如今花园中和一年龄相仿的男子乍然相对，教她如何不慌乱。
李隆基穿着蓝锦小翻领直襟外袍，袍子垂到小腿处，露出纯黑胡靴，更显得风仪凛凛。他今日奉诏入宫，不想刚到乾元殿就听说皇上正在会见大臣，便来这小花园散散心，没想到又遇见了她。
“手上的伤好些了吗？”。他望着她，语含关切。
杨辰定了定心神，说道：“回郡王殿下，已经好了。”
李隆基低头看着她微红的耳朵。这丫头倒是容易害羞。他忽而起了兴致，含笑道：“让我看看。”
杨辰有片刻的犹豫，终于还是将手掌摊开来给他看。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月复缓缓抚过她的掌心。杨辰一惊，抬眸看去，却正对上他满含笑意的眼睛：“你写得一手好字。若是落下疤，真是暴殄天物了。”
他的手掌灼热，烫得她的肌肤泛出玫瑰红。杨辰猛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将手背在身后。
李隆基将悬在半空的手收回，含笑望着她。
杨辰抬眸看他，又羞又恼。脸上红晕未退，双眸却因怒意而愈发黑亮。方才看他言语和善便未加提放，没想到他竟在这无人之处捡便宜。
杨辰的身量才到李隆基的胸口，须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她气恼，说道：“郡王殿下请自重。”
“自重，”似是在玩味她的话，李隆基侧头问道，“是你自己给我看的，我又如何不自重了？”
他倚在身后的白石上，唇边含笑。杨辰咬唇，这种人，是断不能跟他废话的。她低眉，说道：“郡王殿份尊贵，人人敬仰。奴身份微贱，别人看不起，也只有自重了。此处无人，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郡王若无吩咐，奴告退了。”
说完不等他的回答，转身沿着小路快步离去。
杨辰快步走着，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追来，也没有人叫住她。她出了花园，渐渐放缓了脚步，一颗心方才平复下来。
羞怯之意渐渐退去，气恼却越来越深。她便在心中暗暗决定，下次见了面绝对不再跟他说一句话。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人家是堂堂郡王，自己只是个待选的良家女。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再见面的机会也是渺茫。
李隆基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侧含笑。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
不过，韶华妙龄的女子，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爱之意。
忽而小路尽头传来一阵脚步，乾元殿掌事管公公执着拂尘小步跑来，说道：“郡王，您在这儿啊！”他远远行了一礼，急急说道：“陛下等着见您呢，快随我来！”
李隆基眉头微蹙，方才只顾着玩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随着管公公往乾元殿走，心里不无忐忑。自那夜从上官婉儿的处所回来，他片刻都没敢耽误，一面派人联系朝中亲信起草告发并州叛乱的奏章，一面处理府内书信。眼下能做的他都做了，究竟能不能度过这一关，可真要看造化了。
乾元殿是太初宫正殿，也是内朝，是神皇陛下下朝后会见大臣的地方。大殿坐落在三丈高的白石基座上，两侧汉白玉台阶雁翅排开，如同神龙甩尾，直指万象神宫。李隆基拾阶而上，缓步经过二十四根朱漆缠龙的殿柱，在两扇对开的镂花大门前停下。大殿门前金吾卫手持黄铜钩戟侍立两旁，神色肃然。
李隆基静静侯在廊下。过了一会儿，大殿朱门洞开，一男子手持象牙笏板迈步而出，正是酷吏来俊臣。
李隆基的心猛然一紧。莫不是那信真的被来俊臣截获？若是如此，今日进宫，恐怕凶多吉少。
来俊臣也已看见了李隆基。他眸光闪动，拱手一笑，道：“临淄郡王，有礼。”
李隆基心下虽有猜度，却面色如常，点头道：“御史中丞。”
来俊臣身后是一袭男装的上官婉儿。她淡淡说道：“我送御史中丞，请吧。”
“哎呦呦，不敢劳烦上官婕妤。告辞，告辞。”来俊臣说罢转身，鼠目在李隆基身上转了一圈，沿着廊道大步离去。
李隆基蹙眉，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上官婉儿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上官婉儿高声道：“临淄郡王，请。”
李隆基整理衣冠，一步跨入殿中。
朱漆大门，缓缓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