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根朱漆立柱分列两侧，柱上银钩垂坠，层层扑花纱幔无风自动。大殿正中的金银错九龙朝凤香炉内燃着自开元年间传下的百合香，淡淡青烟如水中月，风定还自圆。殿内铺着厚达数尺的红丝绒地毯，脚步落上去寂然无声。李隆基走上前，对着八十一颗明珠穿成的珠帘后那隐约的身影下拜，道：“孙儿拜见祖母。”
“起来吧。”武则天斜倚在宽阔的龙榻上。方才和来俊臣的谈话让她有些疲惫。透过珠帘，她望着自己的孙儿，说道，“今日叫你来也没什么别的事。自从你伯父回来之后，你和你父亲都搬到宫外去住了。几日不见，祖母还真是惦念你们父子。”
李隆基正坐，说道：“劳祖母挂念，父亲和孩儿都好。”
“你的叔伯弟兄们，也好么？”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李隆基的心猛然一紧。看来神皇陛下已经知道他和李义珣互通书信之事了。可转念一想，以她的手段，若真的坐实了自己的罪名，何故还有此一问？虚张声势，应该还没有切实的罪证。
李隆基神色不改，说道：“前些日子孙儿还和堂兄重俊一起打过马球，其他的兄弟便不清楚了。”
帘后那一双眼睛，浑浊莫测。
武则天缓缓道：“你们兄弟多年不见，理当多走动走动。你堂兄初来洛阳，朝中之事也不甚熟悉，你当多帮帮他才是。”
“是，孙儿明白。”李隆基说道。
“宫中新制了玫瑰饼，我记得你爱吃，就给你留了几块。”武则天袍袖一挥，“婉儿。”
上官婉儿缓步从珠帘后走出，手中捧着的荷叶莲花磁盘内盛着四块精致的饼饵。她在他面前站定了，说道：“临淄郡王，请吧。”
李隆基面色惨白。他这位祖母赐食，只有两次。第一次赐韩国夫人一碗安胎药，当夜她便惨死宫中；第二次赐太子李弘一杯梨花酒，使其回到宫内吐血身亡。
眼前的饼饵内夹着玫瑰花瓣，暗红有如血丝。
珠帘后，武则天微微支起身，沉声问道：“怎么不吃啊？”
荷叶莲花的青瓷托盘被奉到眼前。李隆基抬头，正对上上官婉儿明若秋水的眼眸。
她看着他，静默无声。
李隆基把心一横，拿起饼饵一口咬下。原本香甜的玫瑰饼在他吃来，味同嚼蜡。
苍老的唇边升起一丝浑浊的笑意：“好吃么？”
“好吃。”李隆基俯首，“孙儿谢祖母赏赐。”
帘后之人缓缓说道：“你从小贪嘴。我还记得那年你五岁，为了抢一块甜瓜和你大哥大打出手。咱们宫里要什么没有？你却偏喜欢从别人手里抢。从小就是这副争强好胜的性子。”
李隆基低着头，暗自揣摩着武则天话中的意思。
武则天缓缓靠回榻上，说道：“你难得进宫。今日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过几日就是东宫采选了，你也跟着凑凑热闹。”
李隆基垂目，说道：“祖母，孙儿是外男，伯父选妃……”
“什么外男不外男的。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武则天阖目说道，“含光殿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去吧。”
珠帘后再无声响。李隆基只得俯首而拜：“是，孙儿告退。”
上官婉儿送他到大殿之外。李隆基走下廊道，望着灼灼天光，竟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大殿内，上官婉儿缓步走回。武则天双目微阖，看不出沉沉垂坠的眼帘之下是怎样的心思。
上官婉儿沉默，静立一旁。
“婉儿。”武则天唤道。
“是，陛下。”
“隆基走了？”
“是，刚走。”上官婉儿说。
武则天幽幽吐了口气，说道：“这个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对这个孙儿，比对任何一个儿子都要关爱。可如今，我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上官婉儿低垂眼帘，说道：“陛下宽心。”
“宽心？”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睛，一瞬间精芒乍现，“你们哪一个能让我宽心？”
上官婉儿垂首静默。
武则天起身，道：“罢了。我乏了，回去歇歇。”
“陛下，外面还有两位官员等待传召。”上官婉儿说道。
“都有谁啊？”武则天问。
上官婉儿说：“分别是大学士马吉甫和中书令武三思。”
“狄相没来？”武则天问。
“没有。”上官婉儿答。
“那就改日再说吧。”武则天抬手，上官婉儿近前一步扶她起身。女皇缓缓向后殿走去，说道，“太平也有日子没来了。你去看看她都忙什么呢。”
“是。”上官婉儿低头答。
洛阳城南，一处大宅横占数坊。街北四扇对开金凤衔环朱漆大门，大门由一左一右两根朱漆大柱支撑，柱脚上垫着两块镇宅大石，石上雕着麒麟兽，英武非常。正门上方有一匾，上书五个大字“太平公主府”。
街道口有金甲卫兵巡防把手，寻常人家的车子到了这儿都要绕行。一架双辕马车在侍卫跟前停下，随车的丫头一身素锦襦裙，将袖中令牌掏出，说道：“上官婕妤来访，烦请通传。”
立刻有侍卫上前，引着马车往北角门去。
北角门里已有步辇等在一旁。公主府前院掌事宫人林氏静候在侧，见了上官婉儿低身行礼，道：“婕妤请。”
上官婉儿登上步辇，垂纱降下，缓缓往公主府内院走去。
太平公主府占地千亩有余，府内亭台楼阁，花草园囿，更有曲水湖泊，其富丽堂皇不输太初宫。府内仆从有千人之众，每年打赏的银钱费用就占了国库十分之一。透过薄薄垂纱，上官婉儿望着这一路雕梁画栋，曲殿回廊，心想，纵使神皇陛下英明神武，这武周王朝，迟早也会败在这位奢靡成性的公主手中。
天下母亲疼爱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吧。思及此，她心中竟生出些萧索来。
步辇在一处大殿前停下。上官婉儿刚下了辇，就听一个声音高声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