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位于东宫，原本是太子平日读书的地方。高宗时太平公主曾在此读书，首开了公主入读的先例。至神皇陛下登基，这一特例便被保留下来，成了传统。如今太子已过中年，很少来崇文馆，于是此地就变成了东宫世子郡王们和公主郡主们读书的地方。
崇文殿共有四位主讲先生，都是当朝有资历有名望的大儒。主讲《诗经》的是崇文馆大学士杜审言，治学尤以严谨著称。杨公主入读时便拜在他的门下，杨辰每日陪伴左右，听杜学士讲解《诗经》，感觉如在梦中一样。
自从入了崇文馆，杨辰和公主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时日一久，杨辰才发现这位公主并非她想象中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再加上相宜的零碎交代，杨辰对公主也多了些认识。杨公主名叫雪霁，是孝明高皇后的重表孙女，六年前杨家入洛阳省亲，神皇陛下怜她母亲早逝，便留在了宫中抚养。相宜便是从那时起就跟着杨雪霁的。皇宫内毕竟复杂，杨雪霁又非皇族，自然吃过些无法言说的苦头。正因如此，她才养成了这副性子。看上去孤高清冷，其实只是不敢张口，因为言多必失。
即使是神皇陛下封的公主，也有许多无奈。
同样是杨家女子，同样身处这无亲无故的皇宫中，杨辰看着她，不禁生起惺惺相惜之感。所幸杨雪霁虽然不爱说话，几日下来对着杨辰却也能聊上几句。毕竟都是弘农杨氏的后人，论血亲，总比别人更加亲厚些。
转眼就到了五月末，洛阳的夏天才刚刚开始。尚服局派人送来了新制的夏装，盛在托盘里奉在寝殿前的几案上。杨辰将那浅粉色的锦缎罗裙拿在手上，丝质柔软，如同婴孩的皮肤，不禁叹道：“公主，你看，这罗裙真漂亮。”
杨雪霁正执笔盘坐在窗边的书案前，低头说道：“我可没工夫看什么罗裙，杜学士留的诗还没写呢。”
杜学士刻板严厉，每次都要留些诗文题目当做作业。杨雪霁虽是大家出身，入宫前也读过几年书，却偏偏不善作诗之道，每每下课回来都是一脸烦闷。
“你还有哪一个没写啊？”杨辰转过屏风，走进内室。
杨雪霁叹了一口气，道：“就是那个以《诗经》为题的。他让写八句，我这都写了四句了，诗经还没出来呢。”
杨辰在案前坐下，将她的笺子拿过来，读道：
“宝帘坠银钩，
菱花照白头。
怜香春睡浅，
觉梦已知秋。”
她微微蹙眉，问道：“你这是想写什么？”
雪霁双臂抱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说：“我也不知道啊，只要是合辙押韵的词，我就往上堆。”
杨辰含笑说道：“读上去倒是押韵，可是，没什么内容啊。”
杨雪霁靠在窗前，微微咬唇，说道：“一会儿要内容，一会儿要格律。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杨辰侧头道：“你再好好想想。”
“想不出来，不写了。”杨雪霁把笔一丢，说道，“大不了我去回祖母，以后不去崇文馆就是了。”
杨辰听了这话，心里一紧。公主不读书了，那还要公主伴读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说道：“笔拿来，我帮你写就是了。”
“真的？”杨雪霁问道。
杨辰点了点头。
杨雪霁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急忙舌忝好了笔，双手送到她面前。
杨辰接过了笔，又将她的前四句反复读了两遍，觉得还是算闺阁情调，又要扣着《诗经》这一题。略微思索后，提笔续出四句，推到她面前，说道：“你把这四句誊在你那下面吧。”
杨雪霁接过来，小声读道：
“弄姿风无力，
惜影月当留。
簪花君前好，
流水唱关鸠。”
她眼睛一亮，说道：“好啊，真是好！既点了诗经之题，又接着我的头四句。幸好祖母把你给了我，不然我可怎么办。”
杨辰笑道：“你快读熟些，别让杜学士问住了。”
公主总是隔日下午去崇文馆读书，东苑的永泰郡主偶尔也会和她们同行。永泰郡主是太子的第六个女儿，名唤仙蕙，人如其名，美艳如同仙家蕙草，行动处十里闻香。她似乎不怎么爱说话，但是脾气很好，见了她们总是微笑。
杨雪霁穿着新制的淡粉色罗裙走在前面，夏日的风徐徐吹来，吹得她裙摆微扬，如同一只粉色的蝶，在郁郁宫城的夹道内飞舞。她的身旁是一身水蓝色襦裙的永泰郡主。杨辰捧着书箱，低头走在她们身后。
崇文馆是一座二层小楼，楼前有着五十步见方的广场。楼前生者几株垂柳，远远的只见垂柳下正有人系马。
“重润哥哥！”永泰郡主高声唤道。垂柳下的少年应声回过头来，见了她微微一笑，招呼着左右迎向她们。
“大哥，二哥，三哥，三郎哥哥。”永泰郡主对着他们一一行礼。
太子李显共有四个儿子，眼前的便是嫡长子李重润，唐昌王李重福和义兴郡王李重俊了，四子李重茂现在才五岁，还远不到来崇文馆读书的年纪。杨辰站在杨雪霁身后低身行礼，目光越过绛紫纱袍的李重润，越过大月复便便的李重福，越过广袖临风的李重俊，最终落在玉冠帛带的李隆基身上。
众人之中，他总是最夺目的那一个。
他也正低身向着杨公主还礼，而那目光却越过杨雪霁的肩膀，最终落在杨辰身上。
四目相对，她心头猛然一跳，双颊泛出红晕来。
“杨妹妹来听杜先生讲学？”李重俊看着杨雪霁。
“是。”杨雪霁低眉。旁人面前，她总是淡淡的。
“好，杜先生好啊。”李重福笑着说道。
永泰郡主一笑，问道：“杜先生哪里好？就知道让我们作诗作诗，都快烦死了。是吧，雪霁？”
杨公主微笑着点了点头。
“哦，那，那便是不好了。”李重福急忙应和道，笑容中透着憨厚随和。
“人家说好你就说好，人家说不好你就说不好！”李重润看着他，蹙眉说道。
李重俊哈哈大笑，道：“二哥嘴里没一句准话！”
几人都笑起来。李重福却也不恼，跟着他们一起笑。
这三个皇子都是在流放中成长，身上不仅没有贵族子弟的骄横之气，反而多了一丝沉稳和凝练。杨辰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的样子，竟像是邻家大哥一般，心中也多了几分亲近。
“走吧，别误了时辰。”李隆基说着，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杨辰。杨辰低眉，唇角含不住那一丝甜甜的微笑。
于是两厢行礼告辞。他们四人往外走，她们三人往里去。杨辰让在一旁待他们先行，便在李隆基经过她面前的一瞬，一阵暖风吹来，吹得她一缕发丝拂在他掌上，微痒。
他终是走过去了。杨辰转身，跟着杨雪霁向着崇文馆走去。忽然身后李隆基的声音响起：“等一下。”
杨辰一惊，豁然转身。
李隆基微微抬起手，说道：“杨妹妹，这香囊是你掉的吧？”
他的指尖悬着一个金丝红锦的香囊。杨雪霁往腰间一看，淡淡说道：“还真是。谢谢三郎了。”
此时她们已走到了殿前的台阶上，杨辰走在最后，故而离着李隆基最近。她折返回去，走到他面前，低头取回香囊。就在这一瞬间，他以一种旁人听不到的低沉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申时后，我在含光殿外的花园等你。”
杨辰的心猛地一跳。香囊的流苏垂在指间，搔得人发痒。她含笑后退一步，低头行礼，转身走回去。
李隆基看着她的背影，微笑着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