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小楼，迎面便是一阵椒香。沿着木制楼梯向上，正对着楼梯的朱漆房门紧闭着，想是杜学士还没有来。推开门，房间宽阔，正对面的墙上开着两扇窗，千万缕的日光照进来，让人眼前一花。北面一张宽大的几案，是学士上课时的位置，正对着堂内纵/横排布的九张小几案。杨雪霁喜欢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可是今日，那个位子上却已经有了人。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头上飞仙髻，斜插着金银缠丝孔雀搔头，上穿纯白窄袖衫，套着紫红色襦裙，她面如满月，杏眼睥睨，也正端详着她们。
杨雪霁的脚步一顿，瞬间收敛了笑容，身子有些僵。杨辰看她的装束，猜想着必定也是某位公主郡主，因此也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立在一旁。
身边永泰郡主微笑道：“裹儿。”
原来，这就是那位深得韦良娣和太子宠爱的安乐郡主，李裹儿。
“这不是杨公主么？”循声望去，是立在窗前的一个女子。她亦是一身锦缎襦裙，眉目与李裹儿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么美艳动人。她说话时下颔微扬，说到“公主”二字时，声音陡然高了几分，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杨雪霁只是淡淡道：“长宁郡主。”
杨辰立在她身后，低头捧着书箱，心里却是一紧：这二位面非和善，看来今日，要加倍小心了。
杨雪霁就这么立在门边，不肯往前走一步，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杨辰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很长一段时间，殿内寂然无声。终于，一旁的永泰郡主开口说道：“雪霁，我们去后面坐吧。”
这话瞬间打破了大殿内的沉默。杨雪霁应了一声“好”，终于抬步往后面走去。这九张桌案横竖各三，安乐公主的位置正好临着两个夹道，想要走到后面，必然要经过她身边。一阵风吹过，吹得杨雪霁粉色的裙摆微微飘扬。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如临大敌。
忽然一声钝响，砚台落地，墨汁四散开来，粉色裙摆瞬间一片狼藉。安乐郡主侧眼看着杨雪霁，唇边带笑：“杨公主，真对不起，我手滑了。”
杨辰蹙眉，她哪里是手滑了，分明是看准了杨雪霁经过，故意把砚台打翻的。
杨雪霁面色微白，咬了咬唇，说道：“没事的。”
安乐郡主忽然笑起来，声音如同银铃：“你还真是大度。放心，我弄脏了你的衣服，定然要陪你一件的。”她转向自己身边的侍读宫女，道：“霖儿，前两天不是给你做了套新衣服么，我看着倒和咱们杨公主这件挺像的。你就给了她吧。”
那侍读亦是粉面凤眼，说道：“奴听郡主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衣服。”
安乐郡主高声大笑，对着长宁郡主道：“你听听，这个丫头就是这么伶俐。”
长宁郡主也跟着大笑起来。
杨雪霁双唇惨白，低头站在那儿，墨汁犹顺着襦裙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一双素手拾起砚台。杨辰上前一步，低身跪在安乐郡主面前，双手将砚台高高举过头顶，淡淡说道：“古人惜墨如金，什么衣裙都比不上墨汁贵重。还请郡主珍惜。”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墨汁的香气冲鼻而入，熏得人太阳穴胀疼。杨辰低着头，举着砚台的手已经僵硬。头顶上，一个声音冷冷说道：“把头抬起来。”
她应声，微微抬起头。
一双杏眼含着怒意，盯着她的脸。安乐郡主接过砚台，轻笑一声，道：“你就是陛下给杨公主找的伴读？”
“是。”杨辰垂眸说道。
“好啊，好，”安乐郡主缓缓说道。她忽然抬手将将砚台一掷，那砚台不偏不倚正砸在杨辰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杨辰只觉得眼前一花，向后倒去。
墨汁和着血缓缓流下来，模糊了她的眼睛。杨雪霁一声惊呼，双腿一软坐在地上。面前安乐郡主厉声说道：“什么贱婢，也敢跟本郡主说话！”
永泰郡主一惊，说道：“裹儿，你要闹出人命吗？”。
“你闭嘴。”安乐郡主站在正中，“天下是我李家的，我杀一个贱婢又如何？”
杨雪霁惨白着脸，跪在地上抱起杨辰。她额上鲜血涌出，混着墨汁流了满脸，狰狞异常。
安乐公主侧目说道：“一个杂种也敢进我李家的皇宫。我今天就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公主。”
她这话看似是说杨辰，其实分明就是冲着杨雪霁说的。她早就看不惯这个杨公主，一个外族杂种居然入住皇宫，还占着公主的名号，而自己，正经的李唐皇室血脉，却被流放异乡，出生时甚至连个襁褓都没有。
安乐郡主侧目看着杨雪霁。不过是仗着神皇陛下的宠爱而已，眼下神皇陛下不在，我看你能怎样。
杨雪霁抬起头，双目含着怒意，黑白分明的眼睛似要将人剜心抽骨。安乐郡主一惊，不禁后退了一步。然而她那眼神只是一瞬，复又泪水盈睫，凄凄楚楚。
永泰郡主低声问杨辰道：“你怎么样？”
杨辰闭着眼睛，只有一声呻/吟。
永泰郡主对杨雪霁说道：“这一下可不轻，头上的伤口得找个医侍来看看才行。”她对身后的侍读宫女说道：“你去尚药局请位医侍过来。”
“是。”
安乐郡主侧目看着她们，说道：“没意思。长宁，咱们走吧，今儿的课不上了。”
她掀起罗裙，似是嫌恶一般绕过她们，大步走出偏殿。长宁郡主跟在她身后，路过这一片狼藉时，说道：“仙蕙，你也回去吧，管这烂摊子干什么。”
永泰郡主淡淡说道：“你别管我。”
长宁郡主一哂：“真不知你是不是母亲生的，分不清贵贱。”说完便大步走开了。
偏殿中只剩下她们三人。浓重的墨汁味道，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尚药局的医侍顷刻就到，简单清理了伤口，开了些外敷的方子，只说让回去好好静养。然而杨辰头晕的厉害，连站都站不稳。永泰郡主吩咐侍儿回宫叫来步辇，众人抬着杨辰上了辇，这才回去。
一进栾华殿，李仙蕙便忙着叫人来抬杨辰进屋。大院内顿时炸成一团，相宜见了杨辰又是血又是墨的脸，止不住哭出来。鲁掌宫指挥着众人将杨辰抬入房内，又急忙指挥人去煎药。有宫人打了水来为杨辰擦脸，她躺在床上，仿佛一个布偶般任人摆弄。
屋内忙成一团，杨雪霁只是坐在廊檐底下垂泪。李仙蕙一直陪着她，直到鲁掌宫出来，说是杨辰已经吃了药睡下，方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