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垫了帕子，杨辰和宋雨晴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杨辰望着头顶天光，不觉间便将自己心里的疑虑都说给了宋雨晴听。也许是因为曾共患难，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杨辰却愿意跟宋雨晴说。
“这么说来，你是想为你父亲翻案？”宋雨晴问。
杨辰略一停顿，说道：“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我只是想查清楚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如果我父亲真有冤屈，再说翻案不迟。”
“这可不容易啊，”宋雨晴微微一顿，说道，“上官婕妤是关键。”
杨辰双眸一亮，道：“你和我想的一样。可我想不到该如何入手。我该怎么让上官婕妤把实情告诉我呢？”
“此事关乎朝堂，你若是想从婕妤那儿知道什么，首先就要让她信任你。”宋雨晴蹙眉说道。
杨辰也皱着眉头。上官婕妤的心思太难揣测了，该怎样博取她的信任呢？
宋雨晴望着她，说道：“你先别急。上官婕妤最信任的人莫过于褚
先生了，褚先生待我也是很亲近的。我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褚先生那儿问出什么。”
这的确是个办法。杨辰点头，道：“那就拜托你了。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别让先生对你起什么隔阂。”
“我知道，”宋雨晴微笑，道，“这事你千万不能急躁，要一步一步来。”
“我明白。”杨辰侧头望着她，说，“这么久不见了，也没问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宋雨晴微微一笑，道：“还不就是那样。你走了，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下个月我也要离开掖庭局了。”
“真的？”杨辰虽然惊喜，心里却并不觉得奇怪。她总觉得凭宋雨晴的才学，离开掖庭是迟早的事。杨辰望着她，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宋雨晴含笑说道：“是这次内文学馆策试，褚先生破格准许我参加，各位先生们看了我的文章也都准了我。你也知道，我本是掖庭局执事宫人，月兑离奴籍总比旁人容易些。正巧永泰郡主大婚的恩赦还剩两个名额，褚先生就去内侍省帮我走动了走动，下个月我就要去内文学馆做掌书了。”
“这真是太好了”杨辰打心里替她高兴，“那你搬出掖庭后去哪儿住呢？”
“先生在内文学馆的后院里帮我留了一间房，”宋雨晴微笑，道，“以后我就是自由身了。你若没事，可记得常来找我说话。”
杨辰含笑道：“我一定去。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就好。”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官婕妤和褚先生从亭子里出来了。杨辰和宋雨晴急忙站起身，收拾了帕子，侍立一侧。
褚先生携着上官婕妤缓缓走下石阶，笑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亲热，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上官婉儿亦是微笑，说道：“年轻人，总是有话聊的。”她对着杨辰说道，“你跟褚先生去一趟内文学馆，帮我取本书回来。”
杨辰低身说道：“是。”
内文学馆仍是往日的样子，时光对这个小小庭院总是很仁慈，不忍心改变一丝一毫，唯有院中铺展了一地的梧桐落叶，宣告着秋日的来临。
褚先生从架上取下一个书箱，递给杨辰，说道：“就是这个了。你去吧。”杨辰低身行礼，缓步退出门外。
宋雨晴一直送她到正门前。杨辰回身对她说道：“你快回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宋雨晴点点头，道：“你放心。”
她并没有说放心什么，但杨辰听懂了。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杨辰捧着书箱走在宫城的夹道内。此时阳光正好，远处层跃的大殿脊檐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杨辰望着近处那一片楼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此地，不正是含光殿么？
含光殿后的小花园已完全变了样子。那么多的春花都已败尽，只剩那暗绿的枝条，在秋风中显出颓败的景象。杨辰缓步在园中走着，一颗心也随着风渐渐凉下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堂下的白海棠也该开败了吧？那一场风月情浓，终于夭折在这萧瑟的秋风中。
小路对面，李隆基缓步走来。从太初宫回来之后他并没有回相王府，而是来这含光殿中小住。今日晨起无事，他隔着窗看见楼下假山花园，便生起了故地重游的心。转过假山石，一眼望见对面姗姗而来的女子，蓦地顿住了脚步。
杨辰也看到他了。这一刻乍然相对，两下默然。杨辰低眉，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无法把他从自己心中连根除去。万幸，那一丝残存，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她微微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开。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叫道：“等等。”
杨辰挺住脚步，低身一礼，问道：“见过郡王殿下。”
李隆基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头望着她，那么多的话噎在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从那日紫光亭乍然相对，他心里生出无数的疑问。她怎么会沦落掖庭为奴？这些日子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从紫光亭到上阳宫，无数次相对，他却总找不到机会好好问一问她。
僵立许久，他终于问道：“你，还好吗？”。
就是这一问，勾起她心中无限酸楚。心底某处忽然一陷，似是千里长堤裂了一个口子，积蓄了太久的洪水就要翻涌而出。杨辰双手握拳，掌心传来的尖锐疼痛带给她一丝丝的清醒。杨辰，你在做什么？你们早已经结束了。曾经你怪他不能给你全部真心，而现在，就连那半分深情，怕也再承担不起了。
风月情浓只会消磨人的心智，她还有大事等着她去完成。
是的，她还爱他，所以不想拖累他，更不想凭借着这份感情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一切的一切，她要一个人扛起来。
“挺好的。”她淡淡说道，“郡王殿下若无别的事，奴告退了。”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么？”李隆基高声问道，“你若真的不想见我，又为什么要来这个花园？你心里还念着我的，是不是？”
他就这么说穿了她的心事，让她无从辩驳。
李隆基伸手扶住她的肩，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仔细想过了。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你若是真的不喜欢我和别人在一起，我依你就是。从今往后，我心里只有你，好么？”
杨辰抬起头，直直望向他双眸深处。他的目光还是她熟悉的样子，那么专注，漾着柔情的波光。这是她无数次梦到的双眸，如今再见，她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一说话便要流泪。她咬唇，贝齿噬出一片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这些话他若在一个月前告诉她，她必会无比欢喜。可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罢了，既然要断，就断得彻底些吧。
“郡王殿下喜欢奴么？”杨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若是喜欢，为什么这一个月都没有你的消息？我父亲被斩首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打板子，被从栾华殿里拖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浣衣局做苦役，昏倒路边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的喜欢不过是小孩子那般说说罢了，想起来了就万般殷勤，想不起来就弃如敝履。你这种喜欢，我不要也罢。”
李隆基望着她，没想到这一月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一切我丝毫不知情啊。我若是知道，必然不会留你一人受苦，我必会来救你的”
杨辰萧瑟一笑，道：“郡王殿下若是真的关心，无论如何也会知道我的近况。如今，我的心也凉了。过往种种，即使说过什么，也请您忘了吧。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瓜葛。”
李隆基望着她，眸中是不可置信的悲凉：“你为何说出这般伤人心的话？”
“奴身为宫婢，贵人的心意自然无法揣摩。”杨辰退后一步，道，
“殿下若无吩咐，奴告退了。”
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过身就走了。
李隆基站在当地，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这算什么？他一番真心对她，她竟这般不屑一顾？
“好”身后，是李隆基高声吼道，“算我看错了人从此以后，你我再不相干”
杨辰快步往前走着。泪水盈于眼眶，却被她生生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