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下了一场秋雨，厚重的阴云遮住了夕阳，整个观风殿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色泽中。远处，一行宫人手捧着朱漆托盘，沿着廊道缓缓而来。廊檐上挂着宫灯，彩绢镂花的罩子将灯火应得朦胧而迷幻。朱漆托盘内盛着小厨房刚做得的清口小菜，青色的莲花瓷碗映着朱漆托盘，仿佛是大红锦被上缀绣的明珠。合欢走在队列最前，敛裙跨入观风殿正殿，彩绣丝履在花鸟屏风后站定，低声说道：“婕妤，该用晚膳了。”
“进来。”
众宫人鱼贯走入殿中，跪在大殿正中。合欢亦在几案前敛裙跪坐。她在外，杨辰在里，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几案对着。杨辰低着头收笔拢砚，待将桌案都收拾好了，方才退在一边。
合欢抬手唤来宫人，将托盘内的菜肴一样一样摆上桌案，继而捧起玉箸，低头奉于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抬手接过箸，随手从最近的碗中夹了一口清炒芥菜。这菜入口有一种酸苦的味道，平民家吃的多，可宫里却是少见。上官婉儿却独爱这种味道。那萦绕在舌根的酸苦总能适时地刺痛她这被锦缎华服包裹得近乎麻木的躯体。
上官婉儿一向少食，刚动了几筷子便觉得胃里有些胀，便将玉箸放下了。见婕妤撂了筷子，宫人们便收拾好瓷碗托盘，低身退了出去。合欢走在最末，尚未转过屏风，便听身后上官婉儿说道：“合欢，你留一下。”
众宫人纷纷去了。合欢转身回到大殿中，低头而立。杨辰走到屏风前，微微一顿，继而跟着宫人们往殿外去了。
几案上摆着漱口的菊花水。上官婉儿抿了一口，吐在旁边的白瓷盂中。左右宫人捧了瓷盂退下，空荡荡的大殿内，便只剩下了上官婉儿和合欢两人。
上官婉儿看着合欢，合欢垂首而立。许久，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四角的灯烛闪了一闪。上官婉儿微微眯起眼睛，说道：“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合欢答道：“回婕妤，奴是去年八月入的观风殿，今年五月才来婕妤身边伺候。”
“嗯。”上官婉儿若有所思，道，“可不是么。尺素走了，你才来的。这些年我身边的人换了不少，你算是难得的可心了。”
合欢垂眸道：“谢婕妤。”
上官婉儿看着她，缓缓说道：“可惜，你的心却不是向着我的。”
合欢一惊，急忙敛裙下跪，低头道：“婕妤……奴的忠心天地可鉴。”
“是么。”上官婉儿起身离席，缓步走到她面前，冷冷道，“这便是你的忠心么？”
一方白绢飘摇而下，如同索命的白绫缓缓落在合欢面前。白帛上墨色渲染，一角正搭在她的手上，如一条攀地而行的蛇，吐着阴瑟瑟的信子。
合欢的脸色比帛书还要苍白，她低着头，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
大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扑火的飞蛾装在纱罩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上官婉儿的声音幽冷，缓缓说道：“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因何里通外人？”
合欢顿首在地，高声说道：“婕妤明察奴的确见过这封帛书，但是，这绝不是奴写的，奴绝没有与外人相通啊”
“是么，”上官婉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丝帛，从头顶传来，“不是你，又是何人所为？”
合欢俯首在地，说道：“回禀婕妤。这封帛书，是宫人杨辰的”
上官婉儿眉梢一抖，缓步走回案前坐下，说道：“你说清楚。”
“是。”合欢跪坐起身，说道，“前日奴去尚功局办差，偶遇杨宫人匆匆而出，与奴正撞了个满怀，这帛书便从她袖中掉落出来。奴当时以为宫人们题诗的帕子，也就未作多想。可是今日见此帛书，分明和那日的帕子一模一样，再一想杨宫人当时的慌张神态，必是她无疑。”
合欢顿首，说道，“婕妤，奴在观风殿当差，从来不敢有半点逾矩之处，不知犯了什么错引得如此怀疑。若是有人诬告，奴愿当面与其对质。婕妤，奴受了冤枉不要紧，可若是放过了那真正吃里扒外之人，对婕妤，对观风殿，都是一大祸患啊请婕妤明察”
她的额头磕在梨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烛火暗淡，上官婉儿的脸藏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许久，座上的声音终于说道：“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你了？”
合欢顿首在地，声音里已带了一丝哽咽：“奴自问清清白白。婕妤若不信，可派人去搜查奴的房间。若有如此白帛，奴必一死以谢”
上官婉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合欢抬起头，脸上早已是泪痕纵横。
上官婉儿望着她，缓缓说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日子了。你的为人，我也是相信的。只是这么大的事，我不得不多留一份心。知道不是你，我这心里也安定了。你去吧，今日之事不要声张。我还要再查一查。”
合欢低头，说道，“婕妤如果信得过奴，不如将此事交给奴来办。”
上官婉儿双目微眯，道：“你怀疑杨辰？”
“是，”合欢沉声说道，“杨宫人出身离奇，不知是何背景。她入观风殿不久，其为人品性也待观察。这封帛书奴在她身上见过，纵使她不是细作，也必定月兑不了干系。”
殿内静了静。金银缠丝的铜炉内沉香燃尽，最后一缕白烟无以为继，尚未升到空中就散了。许久，上官婉儿终于说道：“也好，那边交给你来查吧。只是切记，须得有切实的证据才行，莫要冤枉了她。”
合欢立即俯首，道：“是，奴明白。”
上官婉儿深深叹了口气，似是带着无尽的倦意。她以手撑头，靠在几案上，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合欢俯身一礼，缓步退出门外。
雨仍在下着，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空气里尽是凉薄的气息。黑暗尽头一点橙红色的光，是守夜的小太监点起的灯火。合欢顺着空荡荡的廊道往后院走去，偶有宫人从她身边经过，低身行礼。她走到门边，豁然转身。雨幕灯影下，杨辰一身上红下白的窄袖襦裙，静静立在廊道尽头。
一阵秋风裹挟着夜雨，“哗”的一声浇在廊檐上。檐角风铃霎时纷纷作响，一片萧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