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五十节 上阳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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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高燃,将骑士高大的身影倒映在帷窗两侧。火光连成一线向前延伸开去,像两条长龙将马车夹在中间。杨辰阖目而坐,身后坚硬的墙壁随着马车的颠簸顶着她的后背。夜很静,只听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车轮辗过石子路发出的“咯咯”声,还有她自己砰砰的心跳。

江岸边的路并不平坦,每一次高低起伏都是异样的失落。似乎已经走了百年那么漫长,目的地却仍在不可预知的远方。杨辰头靠着车窗,紫檀木盒子坚硬的角抵得她皮肉生疼,她却不敢放松一丝一毫。她的心满被恐惧和焦虑占据,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了。她努力地呼吸,再呼吸,妄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她已经没办法冷静了。此时此刻,杨辰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无法思考。她小心筹谋了这么久,终究无法阻挡局势朝着她最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那个承载着她全部仇恨的人终将得到最后的胜利,而她却不得不千里奔袭,去见证这一切。

马车转上一条平坦的道路,继而疾速飞驰起来。窗外马蹄声达达作响,一下一下敲击这她的耳膜。夜已经深了,她的身体已经困倦,可精神却异常清醒。又走了许久,在骏马长嘶声里,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不知是到了哪里,窗外火光大盛,亮如白昼。马车帘子猛地被掀开,崔青云站在车前看着她,说道:“宫人,到了,下车吧。”

赶车的太监扶着杨辰走下车。她抬起头,只见眼前城门高耸,两侧楼翼飞张。火光熊熊,照亮了门楼之上三个大字:提象门。

此处竟是上阳宫。原来,她又回到了洛阳。

门前有金吾卫骑士往来巡查,火把昭昭,晃得人睁不开眼。门洞的阴影里停着一顶绿蓬小轿,轿旁挑灯而立的,竟然是神皇陛边的何公公。

他面色阴沉地站在那儿,脸上松垮的皮肉都耷拉下来,好像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下垂的眼睑挡住了他眼中的光亮,只剩眼眶下一圈暗影。他手中拂尘一甩,示意杨辰上轿。李隆基前番已经交代过会有人来接她,想必就是何公公了。杨辰回头看了一眼崔青云,他也在马上看着她,神色莫辨。杨辰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拿好了手中的紫檀木盒,躬身钻进了轿子中。

轿子居然没有开窗,里面黑洞洞一片,甚是憋闷。杨辰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地让人抬着走,但觉周围马蹄声渐渐淡去,四周一片寂静。又走了许久,轿子缓缓落地,轿帘被人掀开

“下来。”

杨辰走下轿子,月光下澈,照着眼前殿宇楼阁。周围再不见金吾卫队,唯一的光亮就是何公公手中的宫灯。何公公转身往前走去。白色石阶直通天际,月光下层层向上,仿若粼粼水波。石阶尽头是一间宏大的殿宇,何公公将紧闭的朱门推开一条缝隙,幽幽灯火就顺着缝隙倾泻而出。

殿内燃着沉香,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昏暗的灯光下,大殿深处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几个宫人的影子,就那么沉默地站立着,诡异非常。何公公领着她转入偏殿,此处似乎是会客用的,唯有一桌一案,再无它物。

“你就在这儿等着。不许出去,也不许跟别人说话。”何公公尖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让人汗毛直立。

“是。”杨辰低头道。

拂尘一晃,何公公便离开了。整间大殿只剩了她自己。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吟呜呼啸,吹得外面草木摇动,在窗子上投下幢幢鬼影。杨辰见左右无人,便在桌案前坐下,将紫檀木盒子打开,小心地取出里面的圣旨。那玉轴黄缎拿在手中凉嗖嗖的。她将灯挪近了些,将圣旨缓缓展开:

“朕自知不逮,传位李旦。主者布告天下,以时施行。”

竟然只有这两行字。

跟在上官婉儿身边,杨辰对诏书草拟的规律格式早已心知肚明。大周沿袭唐制,设立储君,先皇崩逝后储君自然而然继承皇位,故而大唐开国至今还没有过传位遗诏。不过大唐虽没有,南北朝时皇帝退位传位的诏书却不算少见,所以也有先例可循。大凡人君传位,定要先追祖上功业,再定一己得失,然后褒扬继承皇位之人,洋洋洒洒千字有余,这才是规矩。

再看眼前这传位诏书,实在是太过奇怪。李旦并非朝廷议定的太子,要传位于他,比须证明他有超过太子的才干和能力。可是诏书上一句都没有写,甚至,连李旦相王的封号都没有写。

这么重要的诏书,上官婕妤绝不会疏忽。可婕妤为什么要这么写?逼宫而来的诏书虽然要仓促一些才显得真实,可为什么要特意隐去相王的封号?杨辰隐隐觉得,这其中定有深意。

她使劲盯着诏书,昏昏的灯火下,那两行字似乎要从纸上跳出来.

夜风呼啸,洛阳城南左武卫大营内火光熊熊。接到指令不过一刻,骑兵阵已集结完毕,步兵营也已列队严整。火光下,粼粼铠甲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凛冽光泽,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军人所特有的坚毅和冷静。他们静静等待着指令,没有人知道这指令是什么,甚至连擂响集结鼓的大司马袁恕己都毫不知情。

袁恕己银盔束发,高高坐在马上,熊熊火光映得他如利斧劈就的脸上阴影重重。一刻之前他刚刚接到相王府统兵的指令。看着眼前迅速集结的上万兵马,袁恕己的脸色愈发冷肃。太快了,按照计划,应该是三日之后才动手。难道是崔湜他们临时将计划提前了?还是……计划已经败露,太平公主要先一步动手?

袁恕己两道浓眉绞在一起,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宝剑。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南衙十六卫兵权都尽在他手中,今夜不达目的,他绝不罢休。

忽而远处一片火光,似是有一队人马夜奔而来。袁恕己拧眉望着那光亮之处。火光越来越近,直奔大营,至鹿砦前猛然勒马。马蹄腾腾凿着地面,当先的锦衣男子勒马回缰,正是李隆基。

“临淄郡王。”袁恕己在马上拱手行礼。

“人马都到齐了吗?”。李隆基身下战马跃跃欲试,不住地刨着前蹄。

袁恕己扬声说道:“除掌管太初宫的左右监门位和左右千牛卫外,其余十卫上等兵马皆已到齐,听侯殿下吩咐。”

左右金吾卫护驾前往长安,故而不算在十六卫之内。

“好。”李隆基控制胯下战马,扬声道,“左武卫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

“臣在。”骑兵列中,两位金甲骑士跃马而出。

李隆基扬声道:“命你们带兵连夜入城,接管洛阳。将城门封锁,没有相王和公主的允许不许放出一人。”

“是!”二人跃出营阵,带领两队兵马扬尘而去,达达马蹄直跺得大地都在颤抖。

“其余将士,随我出兵上阳宫!”李隆基坐于战马之上,高举手臂,扬声说道,“驱除武氏,恢复李唐!”

只这一句,众将官气冲霄汉,血灌瞳仁:“驱除武氏!恢复李唐!”

袁恕己握着马缰的手指隐隐泛青,一双眼睛血丝爆裂。一时刻,他已等得太久了。

李隆基调转马头,率先打马向山下而去。身后他的近卫骑兵紧紧相随。袁恕己高扬马鞭,冲出鹿砦,身后八千将士倾巢而出,地动山摇。

兵马行至提象门前,右金吾卫将军崔青云已带领手下三十骑兵控制了主宫门。由于左右金吾卫主力仍随龙舟在洛水之上,上阳宫东西八个偏门尚未在掌握之中。李隆基派了左右骁卫镇守上阳宫其余出口,又命袁恕己带领兵马镇守主路,自己方才带着亲卫骑兵打马往麟趾堂来。

麟趾堂内灯烛明亮。上官婉儿坐在一侧,身后四个健硕的仆妇似是一堵墙,隐隐成合围之势。太平公主高高坐于上首,身体被层层华服包裹着,面容亦被层层胭脂掩盖着。可即便如此,上官婉儿那双深若寒潭的双眸还是能透过那么多的虚张声势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惶然。

“公主打算怎么处置张易之和张昌宗?”

大殿内静到了极处。上官婉儿这一开口,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抖了一下。

太平公主侧眸,淡淡道:“两个男宠而已,还用得着费心去想?”

上官婉儿微微叹了口气,道:“看来,公主也无意保他们了。”

太平公主转眸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怎么,婕妤舍不得?”

上官婉儿唇侧一挑,道:“公主说笑了。婉儿是替他们可惜。”

“有何可惜?”太平公主侧目道。

上官婉儿微微低头,说道:“他们是男宠,是被进献来为神皇陛下解闷的。婉儿虽然顶着婕妤的封号,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分别。主上高兴了,便可万般宠爱;可一旦得不到主上的信任,就会被其如敝履。”

上官婉儿说完,抬眸望了太平公主一眼,道:“在公主的心里,也是信不过我的吧?”

“婉儿姐姐,只能怪你太聪明,让人不得不防。”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不过你放心,这一次扶助相王登基,你是一大功。”

上官婉儿闻言,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太平公主这么说,就证明她还没发现自己和东宫的密谋。

如此说来,今天晚上是太子登基也好,相王登基也罢,不论太平公主和韦良娣谁是最后的赢家,她上官婉儿都是第一功臣。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口气,背后的冷汗这才渐渐退下去。好在她这步棋走得稳妥,终于在黑与白之间,走出了一条生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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